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九七


  到了這時,他的意思,完全是決定了。也不去驚動別人,揣了一些零錢,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飯,又買了一隻網籃,裝了許多出門人應用的物件回來。一直到了晚間,電燈泡沒有也就算了,自點了兩支白燭,將預備好的信紙信封,一齊拿出,就在桌上寫起信來。也不知道他今天的才思,何以那麼的奮發,寫了一張,又寫一張,不到一點鐘,就寫了四張信紙,那信道:

  *

  桂英賢妻:

  我們現在分別了。我們是真正地經過了純潔的戀愛,彼此心滿意足,你不慕虛榮,我不分界限,然後結為夫婦的。這樣成功的夫婦,不但我們自己為了自己愛情,要永久維持,不讓它破裂,就是在社會上,如果要維持我們做一對模範情人的話,也應該來維持著我們這個家庭。唯其如此,所以一年以來,受盡了辛苦,受盡了壓迫,然而我總不肯說一句分別的話。可是到了現在,終於把分別兩個字說出來了。

  以前,我很自私,以為我之受壓迫,是社會的罪過,換句話說,我們夫婦的結合,若是不能維持到永久,那也是社會所壓迫的。於今看起來,這話有些不然。假使我不想做官,能夠自食其力,那就做莊稼人也好,做工人也好,甚至於和你一樣,能上臺唱幾句戲也好,我就可以,自組家庭,不必去依賴人了。然而我恰是不能,只有合了北方人所說的話,坐在家裡,靜等天上掉下餡餅來,哪有那麼容易的事?我之失敗,不是應該嗎?果然,現在你有了職業了。

  但是,在這樣過渡時代,女子職業,究竟難於提高到高尚純潔那上面去,這不是女子不成,無奈社會的惡勢力,不容你走過去,何況你唱舊戲,完全是供有錢老爺們的消遣事業,有什麼不被人侮辱和壓迫之理?而且我聽得你到天津的第一晚,就讓人用酒把你灌醉了,以後不更可知嗎?你這種職業,已經是很難堪的,再叫我靠著你為生,做你的寄生蟲,我心裡過得去嗎?我們要維持愛情到底,要希望將來組織一個不發愁不受人壓迫的家庭,我們只有再去奮鬥。我自然是要去找一種職業,就是你這種賣臉子講應酬的職業,也非拋掉不可!所以我在忍無可忍之下,逼得我下了極大的決心,要暫時離開你,去另找出路。假使我有了辦法,你願意處理家事也好,你願意再找職業也好,那都容易得多,因為有了基礎了。自然,理想是理想,事實是事實,奮鬥的人,只能說求著精神上一種快慰,不能說事實上就算成功。

  可是,你總明白,我是有專門技術的。憑我這點能耐,只要肯苦幹,沒有不能安身立命之理,只是遲早之分而已。以前我之碰壁,就是由於苟安的思想所誤,只想做現成的小官吏,不肯去賣苦力。假使我肯吃苦,隨了史竟成同學到甘肅去,不早就建設那安身立命的基礎了嗎?這一陣子,我看中山學說,得了不少的鼓勵。孫先生說,知難行易。一個人就怕不知道,知道了沒有不能去做的事。知道了而不能做,那是自己懶,那是自己畏難苟安,那是自己沒有決心。所以我現在決計去奮鬥圖存了。

  我的去路,大概是先上河套,也許到甘肅去。除非人有旦夕禍福,發生什麼意外。否則,我決計會成功的,我絕會回來的。你等著我吧。再說明白一點,你可放心,史竟成先生那裡,不有現成的一個監工員讓我去做嗎?雖然只有六元一月的薪水,把我所學的報效國家,我又自食其力,我精神上是安慰的呀!這樣,我至少不是一個廢物了。

  至於我拋下你,也非完全忍心。我知道你是足以自由了的,我可以放心。只是這個女孩子,恐怕要連累了你。但我要回來,至多不出三年。三年內,如有錢的話,我當匯到岳母家裡。你是不必用我的錢,然而對小孩子,我應當盡父親的責任呀。話又說回來了,人有旦夕禍福,萬一發生不測,我能叫你永遠等著嗎?

  三年以後,我若不回來,你就不必傻等了,你就另找良緣吧。桂英!我說出這種話來,我知道你一定是十分傷心的,可是事實逼著我們走到了這步境地,我有什麼法子呢?你若是真愛我,一定顧全我的人格,一定要贊成我去另找出路。不然,我只圖著朝夕聚首,就這樣受委屈一輩子嗎?

  別了,桂英!我解放了我自己,也解放了你,你好好地努力吧。最後,我還是要聲明那一句話,假使三年之後,還不回來,也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,你還是去另找良緣吧。你若是知道我怎樣地愛你,一定知道這句話,是出於誠意的。

  我們就算演一回《天河配》吧。別了,桂英!再見了!

  玉和留言

  *

  玉和寫這封信時,寫半張,看半張,寫一張,看一張,一直把四張信紙看完,又從頭至尾,將全信再看一遍。一隻手撐了頭,一隻手拿了筆,對著這四張信紙出了一會神,覺得自己所要說的言語,絕對不止這些。可是要在字裡行間,逐句地補充意思吧,恐怕字行的空當,完全填滿了,也是說不完。於是把這信紙擱下,拿起一張白紙,又重新寫起來,寫了一張紙,還只發了一陣牢騷。不能不走的原因,卻是未曾提到。看看桌上擺的兩個燭頭,已經所剩無多,想要寫出若干張信來,卻怕是不可能。自己明天一早起來就走,今天晚上,還得收拾行李呢。老是寫著這一封信做什麼?他如此想著,把新寫的這張信,三把兩把撕扯得粉碎,就趁著燭光,把自己放衣服的箱子來打開。

  這時,忽然門外咳的一聲,似乎有人在那裡驚異著了,情不自禁地,問了一聲誰?外面這就有人答道:「我本來也不願多你的事,可是我剛才看到你把一張字紙扯碎了,立刻又來開箱子,這好像你有什麼重大的心事似的。玉和!你生氣只管生氣,鬧彆扭只管鬧彆扭,我們做親戚的,可沒有待錯你。」說著話,朱氏披了一件青布大褂,一面扣著紐扣走進來了。她進來之後,臉上帶著十分驚恐的樣子,由桌上的紙筆墨硯,看到玉和打開的箱子裡去。由那箱子裡,又看到玉和的身上,兩隻眼珠,直射到他身上不動。玉和微笑著道:「老太太!你怎麼了?」

  朱氏道:「這樣夜深,你不睡覺。你一個人在屋子裡寫著又忙著,你可別胡鬧來坑我。」

  玉和聽說,倒不由拍著大腿,哈哈大笑起來。因道:「老太太!你以為我受了氣,要尋短見嗎?老實告訴你,天下唯有最聰明的人,才肯自殺,也只有最笨的人,才肯自殺。因為聰明人是想定了,生死毫不足為奇。笨人是想不開,以為死了什麼問題就完了。沒有辦法對付人的時候,用這個辦法,就把誰也對付過去了。可是我既不是聰明人,也不怎樣的笨,叫我自殺,那我是不幹的。我是連夜寫一封信給你姑娘,告訴她我要去找事了,不定幾個月回來,叫她別惦記我,並沒有什麼事情,您著什麼急?」

  朱氏向他臉上,依然呆呆地望著,沉吟著道:「找事呢,那自然是好事。可是我看你這樣子,急急忙忙地,好像有很大的心事,不見得就像你說的那樣自在吧?」

  玉和道:「心事總是有的,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,無非是兒女常情罷了。你想,我現在拋妻別子,要出去找飯碗,而且說走就走連要見一面的工夫都沒有,我心裡有個不難受的嗎?」

  朱氏見他口裡說著話,可是在大衣箱裡,將單衣服一件一件,從從容容地向藤箱子裡撿了進去。箱子裡有桂英的一張半身相片,也向藤箱子裡放了下去,這個樣子,卻是真有出門的意思在內,便道:「你打算到哪裡去呢?有機會可找嗎?」

  玉和道:「我有一個朋友,在漢口市政府下面當局長,我想去找一找他。」

  朱氏道:「真的嗎?以前你怎麼沒有提到過?」

  玉和道:「我提起來做什麼?若是去不成,豈不又是一場笑話嗎?」

  朱氏沒說話,走出去了。玉和也不理會她是幹什麼去了。不一會兒的工夫,她卻拿了一個電燈泡來,向掛燈線上插好,口裡道:「有盞燈,亮一點,你撿東西也方便些。」

  玉和笑著道了一聲勞駕,依然撿東西。朱氏道:「到漢口去,是平漢鐵路的火車呀。你弄得有免票嗎?」

  玉和笑道:「川資倒是挺足的,那用不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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