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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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道:「你身上帶著有錢嗎?」 玉和也不曾答應她的話,已經是走將出去了。 玉和一路走著,一路心裡默想著大福和岳母,都可惡,明知道我沒有吃飯在家裡躺著,他們並不叫我吃飯。桂英去唱戲也好,她掙來的錢,是可以讓我聽便使用的,至少每天吃兩餐飯是不至受氣的了。至於心裡所放不下的一切事情,那總是男子多疑了。請問有幾個女人,能夠像她那樣和丈夫同甘苦呢?不要去想那些了,還是上街找點東西吃。人到了這個時候,只有自己安慰自己。心裡想著,已經到了街口,順步走進一家小飯館,本來想吃碗炒飯也就算了。剛一落座,夥計送上杯筷來,順便問道:「喝酒嗎?」 玉和道:「也好,四兩白乾,炒一碟牛肉絲。」 一會兒酒菜擺上來,玉和一個人,坐在一間小雅座裡,又慢慢地想著心事,覺得這個社會,只有金錢是好東西,沒有錢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要受人家的氣。好!我還是讓媳婦去唱戲,她有了錢,我自然有辦法,別的何必去管。他如此想著,就不住地斟酒喝,不知不覺之間,把四兩白乾,喝了個乾淨。宿酒未醒,又加上了新酒,心裡更是昏沉沉的了。這樣一來,倒不敢吃飯,下了碗餛飩吃,便回家去。也不知桂英抱著孩子到哪裡去了,房子裡靜悄悄地,正好睡覺。於是摸上床去又睡了。這一天,只兩頓酒,兩場睡,便混了過去。 到了次日上午,他回想過來,這倒是個辦法,長日迢迢,只有在醉中度過去為妙。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也不告訴別個,自己便悄悄地買了一茶杯白乾回來,拿到桌上來喝。朱氏見玉和兩三天都喝得醉醺醺地,倒有些奇怪,便問道:「怎麼啦?姑爺!這兩天你倒喝上了。」 桂英正坐在玉和的對面,心裡這就想著:我且看你是怎樣地答覆?玉和不慌不忙,端起杯子來,抿了一口酒,卻笑道:「我這是喝藥,不是喝酒。我有個朋友,是當大夫的,他說我寒氣重,讓我常喝酒呢。」 朱氏道:「四月天氣了,還會有什麼寒氣?」 玉和也不加以辯正,只管微笑著喝下去。等他酒喝足了,桌上的菜也光了,大家也下桌了。玉和倒不在乎,盛了一碗飯,將各碗裡的殘湯剩汁,都倒在飯裡,也不用菜,連湯帶飯,一口氣就吃完了。桂英在一旁看到,心裡很是不過意,走回房來,又見他枕頭疊得高高地,在床上睡了。這就向床上問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天天喝醉了就來睡。」 玉和微笑道:「大長天日子,一點事沒有,怎混得過去?喝幾兩酒,床上一躺,花錢不多,足夠舒服的了。有兩句現成的詩,只要改一個字,我就用著了。我是醉裡乾坤大,壺中日月長。從這天起,假使每頓飯給我四兩白乾,一包大花生,就是這樣到死,我也不想別的了。」 桂英明知道他是發牢騷的話,可是自己卻不能用什麼話去安慰他,只好向他笑一笑了事。而且這幾天,桂英天天都要出去接洽登臺的事情,關於家裡的情形,也不能一一去過問,玉和既是喝了酒就大睡一場,這分明是對外事也是概不過問,讓他在家裡清靜幾天也好,等自己登臺以後,再來勸勸他,也就是了。 這樣一連三四日,玉和都是喝了酒便在家裡睡覺,並沒有出大門一步。桂英回得家來,只和他說些閒話,並不把接洽著唱戲的事去告訴玉和。這並不是有什麼心事要瞞住了玉和,這是她想著,對於唱戲這個問題,他是不願意聽的,將不願意的事,強迫他聽,那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嗎?她如此想著,自然以為是對的。可是這件事在玉和,卻又更引著以為痛苦了。 §第二十九回 宴客避良人強為歡笑 開門迎傖父故作癡聾 王玉和只見桂英一天一天地忙碌起來,卻不會見她把忙碌事情,吐露出一個字來,心裡倒很是奇怪。照說,對於夫人一切的行動,自己都不會去干涉,那麼,自己的夫人呢,也就不應該將外面的事,瞞著不說出來。她既是不肯把外面的事來告訴著,當然,這裡面恐怕也就有不可告人之隱。在這個環境之中,實在無法來自己排遣,不得已,那就還是陸續去過醉鄉生活吧。如此想著,他就把日子分著四分;早上起來,是喝茶看報,這樣一來,就把時間混到吃午飯了。午飯一頓酒,喝完了睡午覺。醒過來之後,在胡同裡遛兩個彎。回家來,再喝些酒等晚飯。晚飯之後,帶了幾分醉意,就到那三等影院裡去,看那一毛錢的電影。 桂英也有些看出來,覺得他是存心如此,來消磨時間的。可是自己在這個時候,絕對沒有法子來打退堂鼓。說是不唱戲了,既是不能說,那也只好由他,等著自己上了台,把這陣子應酬忙過去了,再和他開談判吧。她存了這一番心,所以對於玉和始終沒有什麼表示。看看自己登臺的日子,越來越近了,這一天下午,她買了一罐牛乳回來,另外還有喂牛乳的瓶子,一齊交給朱氏,把小孩子也抱到朱氏屋子裡去,然後梳了頭髮,抹了胭脂粉,又換了一件極時髦的衣服,先在屋子裡打了兩個轉身,見玉和好好地躺在床上看書,這就是沒有什麼問題了。於是靠了桌子站定,斟了一杯茶,慢慢地喝著,喝完了,將茶杯慢慢地放下,將眼睛向床上微微地瞟著,看玉和有什麼表示沒有? 玉和一手彎過去,枕了自己的腦袋,一手卷著一本書,抵在眼睛面前。對於床面前站的這個人,並不理會。桂英見他絲毫不介意,又緩緩地倒了杯茶喝,兩手扶著桌子,想了半天,才道:「玉和!你身上有零錢花嗎?」 玉和道:「我身上還有三毛錢,喝酒看電影的錢都有了,我沒有什麼事;你有事,只管出去吧。」 桂英又想了一想,笑道:「我大概晚上八九點鐘,也就回來了。」 玉和何嘗問她幾時回來,她自己說,九點鐘就回來,大概還以為那時候是很早呢。心裡如此想著,就微笑了一笑。桂英倒以為他是一番好意,就點著頭道:「那麼,我走了。你要吃什麼東西?我給你買著帶回來。」 玉和笑著點點頭道:「多謝你,我什麼也不要。」 桂英不願再和他說什麼了。第一個原因,就是怕引著他發什麼牢騷。現在趁他心平氣和的當兒大可以走,要不然,又絆住腳了。 桂英心裡轉著念頭,在門口找了一輛相熟的人力車,就坐了上去,這車子一直拉到北平有名的一家大館子門前,然後停下了。桂英走進店門來,就向站在門口的夥計問道:「林二爺已經來了嗎?」 兩三個夥計站著向她一鞠躬道:「早來了,你請吧。」 桂英走到樓梯上,夥計早在樓梯下叫道:「五號!」 桂英只走到門簾子邊,林子實就自掀著門簾,走了出來,向她點著頭笑道:「我猜著白老闆還有一會兒就來,怎麼倒來得這樣子早?」 桂英道:「我自己請客,我怎好不早來?」說著話,走了進來,林子實先就在煙盒子裡取出一支煙捲,雙手遞到桂英手上,笑說一聲抽煙,接著又倒了一杯茶,兩手捧著,放到桌子邊上,向桂英一點頭道:「白老闆請喝茶吧。」 桂英笑道:「林二爺!這可不對,我是主人,您是我請來陪客的,怎麼倒要您來招待我呢?」 林子實笑道:「這有什麼關係,我們是老朋友。我雖不是摩登人物,漂亮話總是會說的,我們老早就是很好的朋友。到了現在這年頭,男女社交公開,我們更是可以不分界限,反過來說,今天就是白老闆這樣招待我,我也不會怎樣推辭的。」 桂英擦了火柴,正坐在桌子橫頭抽煙卷,手撐了下巴頦昂頭看了牆上懸的一副篆字對聯,只管出神。臉子上可就一陣一陣地紅了起來。林子實也站在一邊抽著煙呢,看了桂英那種情形,十分的不安,他雖是沒有說什麼,然而自己第二感想,就跟著來了,大概是自己的話,說得太老實,沖犯了白老闆吧?本來人家是有了丈夫有了兒子的婦人了,怎好說人家是朋友?想到這裡,自己臉上,也就一紅,於是向桂英捧著拳頭,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這都是我的不對,我怎能夠翻出陳賬來說話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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