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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桂英聽了這話,自己未免愣住了,許久的時候,才向他點了一個頭道:「那麼,倒要多謝你的好意思。」

  大福看到桂英淡淡的樣子,以為是不高興他把行頭當去了,就笑道:「你別不高興,所有當去了的行頭,現在都贖出來了,你要唱戲,反正誤不了你的事也就得了。」

  桂英微笑著,也沒有把這話加可否,大福不知道桂英是何用意,背著包袱進去了。

  桂英依然走回房來,坐在床前,因為小孩子哇哇地哭著,這卻把玉和驚醒過來了。他睜眼一看,屋子裡電燈亮著,這就向桂英道:「了不得,我這一場覺,睡的時候不少,天都黑了。」

  桂英微笑道:「對不住,孩子把你吵醒了。」

  玉和揉著眼睛,踏了鞋子下床,就拖了洗臉架上的手巾頭擦了兩把嘴,微笑道:「到了這般時候,我還不該起來嗎?」

  桂英一面和他說話,一面哄著孩子在懷裡吃乳。笑道:「你也是餓醒了。」

  玉和伸了一個懶腰,坐在對面椅子上,頭靠了牆,微笑道:「我還沒有醒過來呢。」說著又打兩個呵欠道:「你好久沒有給孩子奶吃嗎?我睡過去了,是一切都不知道。」

  桂英道:「我看你醉得這個樣子,也不知道為了什麼,自己也像醉了一樣,只管向你呆呆地看著。」

  玉和笑道:「和張三爺三言兩語地說得高興了,不覺就多喝了兩杯。其實也不是怎麼的大醉,只怪我的酒量小,太禁不起事罷了。」

  桂英默然著,用手摸摸孩子的頭髮,又扶起小孩子的小手,在鼻子尖上聞聞。這時,她的臉當然是看著小孩子,就不朝著玉和。許久,她就低了頭問道:「張三爺請你吃飯的時候,和你說了一些什麼事情來著?」

  玉和道:「並沒說些什麼。」

  桂英道:「難道你兩個人,吃了個不抬頭,就沒有說一句什麼話嗎?」

  玉和道:「說是說了一些閒話,東一句,西一句,說的一點次序沒有,過了身,我也就忘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提到了我唱戲的這件事上來沒有?」

  玉和道:「他不是怕我發牢騷,要我去喝酒解悶的嗎?哪還能夠提到唱戲的事?」

  桂英道:「真的,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嗎?」

  她說著這話,把頭低下去,牽起小孩子的手在鼻子上聞著。玉和道:「既然不願意提到這件事,當然就一個字也不提。」

  桂英明知玉和濟才那一番談話,不但是會提到唱戲這個問題,恐怕一定提到了林子實。要不然,他睡夢裡何以會說到什麼林二爺林三爺哩?桂英心裡想著,自然也就是不住地低頭去想著。

  玉和向她看了許久,已經知道她心中那一番為難的樣子。便道:「事到於今,你不必三心二意,預備去唱戲就是了,關於這一點,我決計不反對,你放心就是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真是的,現在我也鬧得勢成騎虎,不唱戲也不行了。你總可以知道,戲館子裡,那個田寶三,他來找了我好幾趟。你看大福,他也把當的許多行頭也贖出來了。假使我不唱戲,他們都得和我找麻煩。所以有些事,我也逕自去籌劃著,並沒有來告訴你的原因……」

  玉和笑道:「我很明白,用不著你來解釋,其實你告訴我,那也是白告訴,對於唱戲的事我是完全不懂。」

  桂英聽著玉和的話音,簡直是毫不介意,就是看他的顏色,也好像很坦然的,似乎不是作偽的,夢裡的話,也只好不去追究了。在玉和這面,他又有他的一番思想,聽得桂英說,有些事,她已經籌劃過了,那麼,那天到濟才家所剩餘的工夫,一定也是到別處去籌劃唱戲的事,她雖然不會公開說出來,事情是可想而知。無非籌劃贖行頭,要人在打泡的日子捧場,假使她是到天津去唱戲的話,必定是找人寫介紹信。一個唱戲的人,這都是免不了的行動,假使自己要干涉她的話,她只好不唱戲了。玉和既然如此想著,他也只好一橫心,一切不管。假使桂英一個月能掙幾百塊錢,那就忍耐著周年半載後等手邊有了現款,再做計較。於是他就決定了態度,只是笑嘻嘻地對桂英掩蓋他那不願意和難為情。這天晚上,隨便談了一些話,也就算了。

  到了次日,還不曾吃午飯,桂英就說,要去找一找田寶三,自己到天津去唱戲,是不是能叫座,可沒有把握,總得叫他大大地鼓吹。玉和聽說,也沒有置可否。一會兒工夫,朱氏卻把桂英叫去咕噥了許久。玉和一想,這明明是避著我的事了。桂英走後,他又想起,那天她初次到濟才家商量這事,三點鐘就走了,然而她卻是一整天都在外邊,還有幾個鐘頭,究竟是幹什麼去了?她有了唱戲的思想,就有了唱戲的活動,為了金錢,為了衣食,這是沒有法子去過問的了。就是那個林二爺……

  嘻!不必想了,玉和一人坐在屋子裡想的時候,竟會歎出了一口氣,想到昨日喝酒,昏昏沉沉地睡過了一天,也不發愁,也不著急,那多麼好,酒真是一樣解悶的東西。於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,約莫有四五吊銅子票,這且不要白過了今天,還去買一點酒來喝吧。於是拿了一隻盛果子露的小瓶子,走到街口上去,買了二十個銅子的白乾,四個銅子的大花生,一路拿了回來。回到房裡,將白乾倒在茶杯子裡,花生堆在桌子上,剝幾個花生,便喝一口酒。

  大清早的起來,沒有吃一點東西下肚去,倒喝上一肚子空心酒,因之滿腔熱烘烘地,卻有些不大好受。看看杯子裡,還有一口酒,咕嘟一聲,將酒喝了下去,回頭看到身後便是床,向後一轉,倒上床去就睡了下來。床前的茶几上,正放著兩份小報,於是將枕頭疊得高高地,兩手捧了一份小報,一行一行地看著。但是自己心裡有些忐忑不定,眼睛看著報上的字,也是像整群的螞蟻簇擁著一處一樣,不但是看不出來報上所說的是什麼?看得久了,眼睛反而是昏花起來,於是放下報,閉上眼睛養神。這一養神,人就睡了過去,直到下午三點方才醒過來。

  醒過來之後,卻見桂英正換長衣,似乎剛由外面回來呢。桂英看他翻一個身,睜了雙眼,便道:「這可了不得,茶杯裡,茶碟子裡,全鬧得酒氣熏天,椅子上,地板上,全是花生殼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玉和兩手撐著床,慢慢地坐了起來,笑著向滿屋子裡看了一下,便笑道:「真對不住,我一個人在家裡無聊得很,喝著喝著,就不覺睡了。不要緊,掃地是我的事,由我來打掃乾淨吧。」

  他說著話,腳伸下床來,就踏了鞋,滿屋子去尋找。桂英兩手攙了他,讓他依然在椅子上坐下,笑道:「笑話了,你弄髒了屋子歸你掃,我弄髒了屋子歸我掃,若是第三個人進得屋子弄髒了,那該歸誰掃?」

  玉和道:「從此以後,你是掙錢的人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快別說這話,難道我掙錢,就該罰你在家裡做這些事不成?」

  玉和笑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出去做事,回來又要你做事,我心上也有些過不去。」

  桂英笑道:「無論怎樣苦,反正也比在鄉下的時候,春碓推磨強得多呀。」說到了這裡,玉和一笑,她就無可說的了。偶然一看桌上的鐘,卻是三點多了,心想:這一覺睡的時候不少,一餐午飯,就是這樣的睡掉了。提起來,大福為人,未免可惡,知道我在家裡,為什麼不叫起我來吃午飯?這樣想著,坐在床上,只管低了頭望著地板。

  桂英卻是不聲不響地,已經把屋子收拾乾淨,她因忙著一陣,仿佛身上出了一些汗。看到洗臉架上,還有一盆乾淨水,於是卷了兩隻袖子,兩手扯下手巾,按到水盆裡去,兩隻眼睛就只管向架子上一方鏡子裡面看著,玉和見她鏡子裡的面孔,未免尖削了一點,因之眼眶子大了起來,兩個顴骨,也微微拱起。因之歎了一口氣道:「為誰憔悴為誰容?」

  這一句話,在一部新編的戲詞裡,卻是用過,桂英很明白他的意思,向著鏡子裡點頭道:「你借著文章發牢騷,有時我也懂得的。你問這話,難道不明白我都是為著誰嗎?」

  玉和笑道:「我怎麼不明白?我正是為你這樣歎著氣。」

  桂英道:「不然,這一句話,應當在你待我不好的時候,我反問著你,怎麼倒要你來問我呢?老實說,我早已就有後悔的心事了,覺得不該要唱戲,可是到了現在,車成馬就,全退不回來了。」

  玉和搖著手道:「快不要說這話,你要說這話,倒好像我有什麼從中攔阻的意思似的,那不是有心讓你進退兩難嗎?」

  桂英聽了他這話,雖然還想說什麼,然而觀察他的意思,已經是十分的委曲求全,心裡頭也就不忍再說了。玉和也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,又倒了一杯涼茶漱了口,對著鏡子,牽牽衣領,微笑道:「睡覺睡大發了,把午飯耽誤了,我出去吃個小館兒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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