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八七


  張濟才低了聲笑道:「你可別瞎說,他和你會有什麼關係?」

  玉和端起杯子來,將裡面大半杯玫瑰酒一飲而盡,笑道:「我們是三角戀愛。」

  張濟才真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先看了他一眼,見他臉色自若,便笑道:「就算三角戀愛,他也是個失敗的人啦,你還惦記著他?」

  玉和道:「我才不惦記他呢,你瞧我提過他一次嗎?大概你和他很熟吧?」

  張濟才道:「以前聽戲,常在戲館子裡會到,點頭之交罷了。」

  玉和笑道:「桂英上了台,他又可以去捧角了。」

  張濟才道:「他事情很忙,新娶了家眷,相處得也很好,他不會像以前那樣愛聽戲了。」

  玉和道:「桂英和他,總也算是一個朋友,朋友重上舞臺,捧捧場,這也是應盡的義務。」

  張濟才道:「我就決定了你們太太不會請他來捧場。」

  玉和笑道:「這個,我倒無所謂;登了台唱戲,總是要人捧的。」

  張濟才默然了,他繼續地喝了兩口酒,又吃了幾筷子菜,然後向玉和笑道:「你們太太那天拿了你一封信到我家來,提到了唱戲的事情。我當時真不好說什麼?我贊成吧,恐怕你心裡難受,不贊成吧,你們到了這個節骨眼上,除了這麼辦,也沒有再好的法子。由十二點來,她談到三點才走,我們也解決不下來這件事情。」

  玉和聽了這話,不由心裡動了一下。那天桂英到張家來,自己不好意思陪伴了來,到了晚上打一個電話給張家,只聽說早回去了。卻沒有說幾時走的,到家和桂英談起,她卻是很晚回家。張家到林子實家,只隔一條胡同,不要是那天,也像今天一樣,她在路上,遇到了林二爺了吧?心裡如此想時,便是一陣臉熱,飛上了臉腮。好在自己正喝著酒呢,縱然有些紅,這也可以說是酒色,不必去遮掩了。這就笑道:「我們自己,事到臨頭,也是拿不定主意,那天桂英不但是到你們這裡來請教,也去問過別人家去請教過的呢?」

  張濟才道:「我想,她也一定會去找別人的,別人都怎麼說呢?大概都是勸她上臺的多吧?要不,她不能把這件事決定了。」

  玉和道:「其實也用不著向人去請教,沒有飯吃,肚子會教你去這樣辦了。」

  張濟才道:「那天我也和她出了兩個主意,第一呢,就是你兩口子,住在岳家,先別搬出來,總還要王白兩家合起來做事。當日你太太不唱戲了,以為行頭沒有用處,全交給了你們外老太太,於今知道這東西值錢了,可是你要是不跟外老太太合作的話,她未必肯把行頭全給你們吧?第二呢,你太太當年唱戲,北平地面熟人太多,還是給人打招呼呢,不打招呼呢?我勸她先到天津去唱。今天這兩層辦法,她全贊成了。」

  玉和端起杯子來,放在嘴唇邊碰了兩下,微微抿了一口,又停了一會,才放下酒杯子來,歎了一口氣道:「既然是讓她出來唱戲,我還掙什麼硬氣?要什麼面子?凡事都由她去做主吧。」

  張濟才看他這個樣子,也是覺得可憐,便向他杯子裡斟了一杯酒,笑道:「我們先喝酒,別說這些了。」

  他放下酒壺,將酒杯立刻舉了高過鼻尖,向玉和望了道:「喝!一醉解千愁。」

  玉和也就跟著舉起杯子來,笑道:「我也想破了,喝!」

  他端起杯子來,就一口喝幹,而且向張濟才照了一照杯。張濟才向來就貪兩口酒,今天又是和玉和解悶來著,更不能隨便了事,因之二人吃一壺添一壺地,二人差不多喝過了一斤多酒,還是玉和覺得臉上狂熱得難受,就向濟才道:「酒夠了,別喝得太醉了,回去撒酒瘋。」

  張濟才手按了酒杯笑道:「你既然說酒夠了,咱們不是外人,我也不勉強你再喝,可是……」說著哈哈一笑道:「別管怎麼著,你可不能撒酒瘋。我是請你出來解解悶兒的,結果,倒弄成我調唆是非出來了。」

  玉和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晃動,兩手按住了桌沿,只覺兩隻腳虛飃飃地,好像自己是站在棉絮上,四周都是搖動的,自己有倒下去的可能。於是手扶了桌子,又坐下來,搖了兩搖頭,笑道:「糟了!我醉了。」

  張濟才也是向來沒有看到過玉和喝過這些酒,他說醉了,不會是假話,這便笑道:「這可是我的不是,怎麼老灌酒你喝,這樣吧,你別吃飯,叫夥計們切盤水果來吃。」

  玉和手扶了桌沿坐著,沒有做聲,定了神,微閉了眼睛。停了一會,慢慢地站了起來道:「都不用了,叫一輛車子拉我回去睡覺罷。」

  張濟才心想:這可糟了,是我不該勸他喝酒。把他灌醉了。笑道:「你真醉了,別在車子上栽了下來,雇輛汽車送你回去吧。」

  他於是叫夥計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來,付會了酒錢,親自同車送玉和回家。

  他們到白家時,桂英還沒有回來,張濟才少不得將玉和送了進去,就對朱氏說:「並沒有什麼關係,只是二人談得高興,他多喝了兩盅。」

  朱氏對於這位姑爺,就是那麼一回事,喝醉了回來,那是太高興了,回來了,讓他躺著也就完了,也只泛泛地和張濟才道了聲勞駕。張濟才料著這位岳老太太對於這位姑爺,不會怎樣地留意,也不敢多坐,立刻坐了汽車回家,把桂英送來。當她回家進房時,玉和鞋子也未曾脫,和衣躺在床上。滿屋子都是酒氣,床面前放了一個痰盂,裡裡外外,全是嘔吐的髒東西。桂英叫了兩聲玉和,他緊閉了雙眼,在床上躺著,卻未曾答應,桂英連忙將毛孩子放在搖籃裡,舀了一盆溫水來,擰了一把毛巾,替玉和擦了一把臉,然後將痰盂子捧出去倒了,把地掃了,點了兩根安息香,放在小花瓶子裡。這才坐到床面前,將玉和的額角和手心,都摸了一遍,覺得他並沒有什麼燒熱,實在是喝醉了,這就放了心。

  玉和這一場大睡,卻睡得時間不少,直到吃過晚飯以後,才翻了一個身,那時,桂英要招呼醉人,也要看著小孩子,手上拿了一本書,靠了床欄杆坐著看。一隻腳伸在搖籃的推輪上,將搖籃待推不推地,正把手上的小說書看得入味。卻聽到玉和口裡咿唔了一陣,忽然叫起來道:「什麼林二爺林三爺,不過是捧角的罷了。他別撞著我!」說畢,翻了一個身,又睡著了。桂英猛聽到他說出這句話,便以為他醒過來了。及至他又翻了個身時,便不說什麼了,連忙推著他的身體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玉和睡得正熟,卻未曾答應。桂英兩手按在床褥上,望著玉和的臉不由得發了呆,心裡這就想著,他何以忽然提到了林子實,莫非今天喝酒的時候,張濟才和他提到了林子實來著嗎?自己和林子實,早是恩斷義絕,毫無來往,濟才為什麼提到他?他為了唱戲這個問題,夫妻之間,正不免發生了一點裂痕,再要有人加上兩句閒話,挑動彼此的是非,那將來的感情,就不可以形容,勢非決裂不可!這樣看起來,自己還是不唱戲罷,沒有飯吃事小,喪失夫妻的感情事大,等他醒過來,我就這樣斬釘截鐵地給他說明白著就是了。桂英是這樣地想著,兩手撐住了床,望了玉和的臉,只管發呆。

  正在這時,卻聽到大福在院子裡叫起來道:「大姑奶奶在家嗎?」

  桂英聽他的聲音,來的是那樣猛烈,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,立刻跑出屋子來,向他問道:「叫我……」

  這一句話還不曾問完,卻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個大包袱。包袱不曾包得完全,在包袱縫裡,露出一隻花衣裳的襟角來,這分明是戲衣,卻不知他從何處得來的。便問道:「這是行頭,哪裡來的?」

  大福道:「是你的行頭呀!過年的時候,債逼得很緊,一刻兒外面挪不動錢,我想家裡放著你那些行頭,放著也是白放著,不如把它當了,挪出幾個錢來。因為這樣,所以拿出去,一共當了一百多塊錢。你說要唱戲了,我不知道是真是假,所以麻麻糊糊地,就沒有敢做聲,這兩天聽到你說唱戲的話,一天比一天見真,我想這行頭實在不能再耽擱了,只得跑到外面去,東拉西扯,湊了一百多塊錢,把你的行頭全贖出來了。你瞧我做事怎麼樣,總算對得住你吧?」

  桂英倒不料他不聲不響地,卻花了這一筆下去。聽他說的話看他的情形,這事卻不會假,因向大福道:「這行頭你是贖出來了,你現在要我拿出這筆錢來,我可拿不出來。」

  大福道:「只要你唱戲,還怕你還不出這筆錢來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