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八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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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老四道:「對了,身段不打緊,鑼鼓一響,唱熟了的人,自然會上規矩。我說你還是把那段反二黃唱上一唱吧。」 秋雲道:「對了,桂英是這段反調唱得最好,好久沒有聽唱過,今天你高興,何不就來上一段呢?」 桂英也覺得兩三次唱,都沒有唱好,這次再不唱得好好地弄回一些面子來,讓趙老四說了出去,那真成了笑話了。於是自己起身,倒了一杯茶來喝著,笑道:「這一段反調,再要是唱不好的話,我就不唱戲了。」 這回她下了決心,將臉掉過去唱著。胡琴一拉,她就預備張口。 然而這反二黃的胡琴聲,又引起了她一種莫大的印象在腦筋裡。記得和林子實告別,曾唱過一段喜調,又唱過一段悲調,假使當年嫁了林子實,自己何至於受這些痛苦?就是玉和他不娶我,也許現在還在做官,這真是兩下都走錯了路。她如此想著時,胡琴的過門,已經拉完了,趙老四道:「姑奶奶!你到底唱不唱呢?」 桂英這才省悟過來,把張口的所在,耽誤過去了,因道:「我怕這項又忘詞了,所以先默著想了一想,你拉過門吧。」 桂英一橫心,不想了,隨著胡琴唱了起來。這回她臉背著人,再沒有去管玉和是何種態度,總算唱平正了。只是她唱的時候,嗓子裡依然不住地哆嗦著。反二黃本來是淒涼的調子,加上桂英心上有事,唱得就格外淒涼婉轉,動人極了。 她唱完了,回過臉來,秋雲道:「果然唱得不錯。可是有一層,你嗓子好像有些哆嗦,你是成心這樣呢,還是無意的?」 桂英道:「是嗎?我嗓子哆嗦來著嗎?」 玉和插嘴笑道:「有一點,大概你心裡有些害怕吧?」 桂英道:「這是笑話,我唱了這些年的戲,上弦子哪還會害怕呢?」 秋雲在一旁聽到,心裡可就想著,可不是害怕,不過怕是丈夫不高興,並不是怕上弦子。趙老四看秋雲沉吟著,倒誤會了,因問道:「張太太也來一段吧,你消遣什麼?」 秋雲看到桂英唱戲,對於玉和,總有些害怕的樣子,那麼,自己唱戲,恐怕張濟才也未必高興,這就向他道:「咱們兩個合唱一段,你看好嗎?」 張濟才唱戲,向來受夫人的指摘,說是全不是那一回事。今天難得夫人如此高興,倒叫自己陪著夫人唱,不由得笑了起來道:「好哇!有什麼不好?咱們唱什麼?唱《罵殿》吧。」 秋雲笑道:「我從來不和你配戲,一配戲,就罵奸賊罵了起來,那也不好。」 張濟才見夫人如此體貼,更高興了,搔著頭皮道:「就讓我唱幾句大花臉吧。咱們會唱《別姬》。」 秋雲道:「怪喪氣地做那個楚霸王,咱們合唱《梅龍鎮》得了。」 張濟才樂得張開了他那張闊嘴,笑道:「好!就是那麼辦,就是那麼辦。」 於是趙老四掉轉身來,和張濟才夫婦拉起弦子來。 玉和撐了頭向二人看著,心裡這就想著:同是一樣的娶坤伶做媳婦,張濟才就那樣快活,我就這樣受罪,這絕不是我們夫妻之間,有了什麼隔閡,就為了少了幾個錢罷了。誰能說,愛情是不需要金錢的?他心裡所思,外面就不免也跟著表現出來,於是咳了一聲,歎出一口氣來。那撐了頭的手,也就放下來,在沙發上拍了一下,這讓大家都吃驚了。 §第二十八回 情敵難忘借杯澆塊壘 醉鄉堪老酣睡是生涯 在座的幾個人,這時都正高興著,玉和突然地歎出一口氣來,大家都有些愕然了。就是趙老四拉著胡琴,也聽見了,他覺得也是奇怪,猛然地將胡琴停住,卻向了玉和望著。玉和見大家都向他愣著,才省悟過來,便笑道:「沒有什麼關係?我看到濟才會唱戲,我想著有些慚愧。」 張濟才道:「這倒怪了,我會唱戲,你會慚愧,咱們也想搶這兩位老闆的生意嗎?」 玉和道:「不是那個意思,我想你們兩口子多快樂,我這兩口子多彆扭,同是一個人,苦樂這樣不均,總而言之,還不是有本事無本事之別嗎?所以我就跟著歎了一聲了。」 他說著這話,張濟才就無話可說的了,因笑道:「你又要發牢騷。」 桂英本來一手搭在椅子背上,托住了自己的頭,微偏著眼睛看濟才夫婦唱戲。現在玉和說出這種話來,濟才聽了不要緊,若讓趙老四把這話傳了開去,卻與自己的面子大有關係,便正色道:「你為什麼老說這樣的?你不過二十多歲的人,由南混到北,大小衙門都辦過事。談舊學你很不錯,談科學,你還是個工業人才,也盡夠了。就因為政局變化了,歇了幾個月沒就事,這算什麼?為了政局沒有事的人,全國不下上十萬哩,那都是沒有本事的人嗎?以後別這樣發牢騷了,讓人聽去了,是一樁笑話。」 桂英說話時,那雙眼睛,不免在趙老四身上看了好幾次。趙老四恰是注意到了,心想著我們這白老闆,是個有心眼的人,她聽了王先生的話,那雙眼睛,只管望著我,瞧她這意思,怕我說什麼啦。便站起來笑道:「王先生真客氣,您都要這樣說,我們靠了一把胡琴到處找老闆,吃一飽,穿一身,這不算人了。哈哈。」 他一面說著,一面在大腿上提起了胡琴袋,將胡琴套上。笑向張濟才道:「改日見吧,我還有個地方要去呢。」 秋雲看玉和那個樣子,簡直不是心事,若是繼續地談了下去,更會看玉和發牢騷了,便向濟才道:「你和王先生出去喝兩盅吧,和他解個悶兒。」 張濟才對於夫人的命令,真是聖旨一般,立刻揣了錢,就和玉和出門。趙老四聽說是喝酒去,也想蹭兩杯酒喝,慢慢騰騰地走著,和張王二人一同走出門來。走了不多遠,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,由人力車上下來,正要向一個人家去敲門。那趙老四看到,卻丟了張王二人,搶上前去叫道:「林二爺!幾時回北平來的?」 他笑著答道:「回來兩個禮拜了,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就事?」 趙老四道:「閑著啦,二爺給我們想點路子吧。」 他二人說著話,已經站在一處,看張濟才臉上的顏色,卻有些不自然,他道:「咱們走這邊吧。」 這裡正是一個橫胡同,張濟才拉著玉和,就走向這邊來。這林二爺三個字,壓到玉和耳朵裡來,有好些個熟,這不就是桂英從前一個好朋友嗎?看他那樣子,很想和濟才點個頭,因濟才偏過臉去,所以中止了,此其一也。其二呢,張濟才見了他,心上大為不安,而且拉著自己避開來走,這不是為了我的嫌疑,為著什麼?玉和仔細一想,這不成問題,必是這個關係無疑。他不想便罷,一想之後,竟也是在身上,一陣陣冒著熱汗。跟在張濟才身後,糊裡糊塗地,卻不知道轉了幾個彎,走了幾段路。張濟才笑道:「我們就是這裡吧。」 玉和抬頭一看,這才知道到了酒館門口了,笑道:「我真要擾兩盅嗎?」 張濟才道:「你都到了酒館門口,難道我還能冤你。你這樣說了,我倒要大大地請你一番哩。」說著,他走進酒館子裡去,一迭連聲地,就叫找雅座,玉和看他高興的樣子,似乎有些勉強做出來的,這也都看在眼裡。 二人要了酒菜,隔了一隻桌子角坐著。張濟才提起酒壺來,向玉和杯子裡斟上了一杯笑道:「老弟,喝!今朝有酒今朝醉,別發牢騷。」 玉和用杯子接了酒,點了點頭,端起來一飲而盡,用筷子敲著桌沿,吟了袁子才的詩道:「莫唱當年長恨歌,人間亦自有天河。」 張濟才望了他道:「你說什麼?」 玉和笑道:「唱兩句兒解悶。我們就這樣吃著,不等趙老四嗎?」 張濟才道:「這小子蹭吃蹭喝,我最討厭這種人了。別理他。」說著,扶起筷子來,將筷子頭連連在菜碟子裡點了幾點,只管叫吃。玉和吃是吃,可是也不能停止問話,笑道:「大概他又貼上那位林二爺了。」 張濟才很愕然的樣子,手捏了酒杯子,待喝不喝的,望了玉和道:「你認得他嗎?」 玉和很自然的吃酒,筷子挑著碟子裡的菜,微微地笑道:「我怎麼不認識他?他不是與我有點關係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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