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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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著話時,站在屋子中間,可沒有落座,眼望了秋雲,希望她說一句話來圓這個謊。秋雲坐在靠門的一張軟椅上,手上拿了一張小報,正在有意無意地看著,她似乎想避開趙老四進門來的這一度風波,卻還不可得。現在趙老四正式提到了她,她怎好閃避?就兩手將報按住雙膝上,用極快的速度,轉著眼光,將屋子裡人看了一遍,然後向趙老四微笑道:「你還記得這一件事啦,隔了多少日子了囉,抽煙卷吧。」說著,將茶几上的一隻煙捲筒子,用力一推。 趙老四嘴裡銜著的那支煙捲,不知何時,又夾到耳朵縫裡去了。他於是將胡琴袋掛在木椅的靠背上,取了煙捲抽著,在最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玉和笑道:「老四哥……」 下面的話,還沒有說呢,趙老四將身子一欠道:「好說,您客氣。」 玉和接著笑道:「咱們以後得合作啦,不必客氣行嗎?我們剛才商議著啦,我們太太決計再上臺。我們太太說,我還要混差事啦,她要在北平唱戲的話,好像不合適。打算先到天津去唱三月兩月的,再回北平來,假如有人問起來,算上次離開北平,就是唱戲去了,壓根兒沒有歇著,其實我不贊成那樣。天津到北平,多麼一點路,幹什麼事人不知道。」 桂英這才抬起頭來,向趙老四道:「老四!他和你鬧著玩,你別信他。因為北平戲館子裡,人都夠了,何必加上我一個?田寶三他打算分一班人到天津去,正差著幾個人呢,所以我願到天津去。」 趙老四聽他兩口子所說的這些話,理由都不充足。可是他兩口子都說是上天津去唱,這大概是真的,便湊趣道:「到天津去我很是贊成,像咱們這樣的戲本,天津很少見,准可以賣錢,我也多年沒有出門,到天津去玩兒一趟,那也很不壞。」 話說到這裡,大家都無所隱諱了,張濟才倒給玉和打著圓場,笑道:「王先生這次回北平來,本來有一種事情要辦,也是不湊巧,等他到了北平,那個和他合夥的朋友又到南方去了。大概再有兩三個月,那個朋友,也就回來了。在這兩三個月以內,青黃不接,經濟不免有點恐慌,所以王太太暫時出來唱兩三個月。」 趙老四又湊趣道:「是呀!在家裡閑著,也是白閑著,自己有那項藝術,出來消遣兩三個月,白撿一筆錢,為什麼不幹呢?」 玉和明知道這些話,都是極無聊的,但是說說無聊的話,也究竟可以挽回一些面子來,這又何樂而不為,聽了這話時,勉強放出笑容,不住地偷眼去看桂英。桂英懷裡的孩子,已經睡著了,她拉著秋雲,一同把孩子送到後面院子裡去睡覺,然後才同回來。玉和道:「你為什麼那樣不怕費事,把孩子還送到後面去呢?」 桂英向他微笑著道:「我要吊吊嗓子試試看呢,怕吵了孩子。」 玉和聽了這話,也就默然。 秋雲向張濟才丟了一個眼色,然後走回房去,張濟才會意,隨著也就跟到屋子裡來。秋雲低聲道:「桂英她要試一試玉和的心事,究竟怎麼樣呢。玉和若是不高興的話,她就死了這條心,不唱戲了。若是玉和對她吊嗓子,並不怎樣為難,她就決計到天津去唱戲,為的是避開北平一班老捧客,這話,你也可以有意無意地和玉和談談。」 張濟才笑道:「桂英這孩子,用心真是周到,我說玉和遇到這樣的媳婦,死也可以閉眼。」 秋雲道:「真的嗎?那就讓我也去唱戲吧。」 張濟才連連搖著手道:「咱們別抬扛。」說著,他就走出屋子來了。 只見桂英臉上紅紅的。雖是勉強放出笑容來,但是她那雙眼珠,卻放出了一種呆澀的樣子,好像有些害怕的神氣。趙老四嘴角斜銜了一支煙捲,態度卻是坦然,將腿架起,胡琴放在腿上,合尺合尺,先試了兩下弦子,抿住了煙捲,向桂英問道:「先來個什麼?」 他的頭微微地偏著,那神氣十足。桂英笑道:「我要是上臺的話,當然先把老戲打頭炮,不是《女起解》,就是《玉堂春》。我是要連身段兒一塊兒來,連唱帶做,一口氣,把一齣戲試完。」 趙老四道:「那麼著,你就唱《起解》吧。《起解》,只要一個崇公道當配角,我總去得了。」 桂英道:「好吧,就試試,從頭裡來。」說著,她向後退了幾步,把那三張沙發椅子背後,當了上場門。老四叫著蘇三走動,立刻就拉起搖板來。桂英走著臺步出來,口裡就唱著道:「聽說是……」 趙老四突然將胡琴拉弓一夾,笑道:「喲!我的姑奶奶,你怎麼唱得這麼樣子高?以下怎樣子唱呢?」 桂英笑道:「我倒是不想唱得這樣子高,可是一張口,就唱大發了。」 趙老四道:「重來重來!」 桂英這回留心了,壓低了嗓子唱道:「聽說是叫蘇三我心驚膽戰,嚇得我……」 她唱到這裡,身子真個有些抖顫,不住地用眼睛去偷看玉和的態度。玉和斜躺在一張沙發上,昂了頭在那裡抽煙,卻不大理會桂英唱戲的這些動作。趙老四聽桂英唱的搖板,不住地起了波浪,心裡想著,唱到心驚膽戰,聲音也哆嗦起來,這是哪一家的派頭?我們這位姑奶奶大概是在南方學來的。可是這樣的唱法,我弦子是怎樣地托呢?正這樣想著呢。桂英卻忘了詞,突然停止了。趙老四道:「喲!怎麼又不唱了?」 桂英紅了臉笑道:「我忘詞啦。」 趙老四道:「怎麼《起解》的詞,你都忘了呢?下面是戰兢兢,不敢上前。」 桂英道:「我也是這樣子說,可是心裡想著,上面是心驚膽戰,下面怎麼又會是戰兢兢不敢向前?」 趙老四道:「原詞兒就是這樣呀,你要改,也得先就想好了詞,臨時怎麼來得及?」 桂英連唱兩回,都有些不對,這裡雖是沒有多人,卻也在面子上有些抹不下來,那臉就更紅了。秋雲也知道不是忘詞,也不是唱不來,只因玉和在這裡,她雖是冒著險,要試一試玉和的態度,可是究竟沒有那種勇氣,所以在進退不是的時候,就慌了架子。因向桂英道:「你是念著孩子在後面怕會醒了吧?不要緊,我叫老媽子正看住了她呢!」 桂英笑道:「我倒不是惦記著她,大概是歇久了日子不唱,有些生疏了。好在我們這兒又沒有外人,一回唱不好,唱兩回,兩回唱不好,就唱三回,那有什麼要緊?」 她說時,將眼珠又不住地向玉和看著,玉和心裡,實在也是難過,這個時候,叫他反用話來安慰別人,卻也是辦不到。於是昂了頭不住地去抽煙卷。桂英看他雖沒有什麼好感,卻也沒有什麼惡感,料著唱下去也就沒有多大關係,於是第三次又站到沙發椅子後面去,還是從「聽說是叫蘇三」唱起,這回頭兩句搖板,算是唱過來了。照著她行路的地位說,她由椅子背後,轉到椅子前去。到了第三句,「沒奈何我只得把禮來見,」這應該轉著一個圈兒,將臉朝了正面那張沙發,道一個萬福,再唱「崇老伯呼喚我所為哪般?」 這時,去崇公道的那個角兒是趙老四,趙老四已是坐在靠門的那張椅子上去了,桂英若是向正面沙發椅子行禮,便是遠遠地將背對了趙老四。她心裡一機靈,不朝著沙發椅子行禮,卻直奔趙老四那兒去,趙老四笑著打了個哈哈,停著胡琴,站了起來道:「這是使不得,那有沖著台底下叫崇老伯的呢?」 這一說,滿屋子裡的人哄堂大笑起來了。玉和雖是沒有什麼快感,有了這樣的趣事,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 桂英一想,這真不成話說,於是跑到沙發椅子上坐著,將頭枕了椅子靠背,也咯咯地笑了起來。秋雲笑道:「真糟,越來越不是那麼一回事。我說你先別做身段,把戲詞溫一溫就得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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