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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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和道:「做官實在不難,而且比任何事都容易,只是因為容易了,大家都要做官,弄得全國的機關,都天天滿座。我和濟才商量著,非改行沒有飯吃。但是叫我改做哪一行呢?做工,我懂一點,又吃不了那份苦。做莊稼不行,做生意買賣也不行。假使我自始就不讀書,跟了哥哥做莊稼,天天賣力氣,天天吃飯睡覺,哪有這個煩惱。我若是會編戲,我一定現身說法,編上一本勸人不要犯官迷的戲。要知道做官發對的人雖有,可是做官落得討飯無路的人也不少。人家只看到做官的坐汽車住洋樓,就沒有看到做官的吊頸跳河。」 桂英皺了眉道:「你有工夫說這些廢話。」 玉和道:「你不曉得,人到窮途廢話多,沒法子發洩胸中這口悶氣。」 桂英道:「這樣子說,九九八十一,我們只好厚著臉在這裡賴著不走了。」 玉和道:「你是在娘家,有什麼厚臉不厚臉,所難堪的只有我。」 桂英想了許久,眉毛一動,微笑低聲道:「說不得了,說到無賴,我們就只好無賴了。明天早上,我索性唱起花臉來,說是要我走,我偏不走,這幢房,是我掙的錢買的,我要收回來自己住。這樣一來,他們一定會軟下來。你在這裡,我不好說話,你一早就出去,我打好了江山,你來住就是了。」 玉和道:「計到是一條好計,不過不是我們所應當幹的事。」 桂英道:「事到如今,說不得了,我們只好這樣辦。睡吧!不必再談了,免得洩露了天機。」 玉和對於夫人這種計策,雖感到心裡有些不安,然而勢成騎虎,也不得不照計而行。 到了次日早上,玉和早些起來,漱洗完了,就走出家來。不過這樣早的天氣,市民大部分沒有起來,現在到哪裡去也不方便。這不由得他前塵影事兜上心來,記得上次假說到部辦公的時候,早上老跑到中央公園去坐著看報,現在大可舊夢重溫一下。於是一點也不躊躇,就到中央公園來。這次到了公園,可有些與前次不同,居然碰到一個很好的機會。當他走進大門的時候,卻見走廊的紅柱上,橫懸了一幅白布,上面大書特書的寫了一行字,乃是全國徒步旅行團,在水榭展覽成績,歡迎參觀。玉和一想,這倒是一件消磨時間的好辦法,於是向水榭走了來。大概這個徒步旅行團,足以轟動一時,所以向水榭去參觀的人,卻是絡繹不絕於途。 玉和走到了水榭門口,早就聽到裡面劈劈啪啪,一陣鼓掌之聲。走進去看時,正面屋子裡,有人在那裡演講,圍上了一大群人。左右兩邊屋子,門口貼有字條,上寫「成績展覽室」幾個字。走進左邊的屋,四壁懸著大大小小的照片;那照片上有的是風景,有的是古跡,有的是人物寫真,所攝來的影片,都是平常遊歷家所不到的地方。看了之後,足以引起人的興趣。再到右邊去,卻是些礦物和生物的標本,又有些各地的土產,在上面都標明出自何地。在看過這些成績之後,不但是有興趣,而且覺得中國隨處都是寶藏,令人興奮起來,也要跟著他們旅行去才好,看完了這兩個展覽室,再進到正面屋子裡,那講臺上又換了一個人在那裡演講了。 那個人約莫二十上下年紀,穿了藍布短衣,滿面風塵的樣子,一望而知是旅行團的人。他正說著:「現在中國人,動不動就要到國外去考察,卻忘了在國內考察更要緊,比喻一個舊家庭,打算更新一下,到新人的家庭去參觀參觀,以便做個標準,這是好的。但是對於自己的家庭:臥室如何?廚房如何?水井如何?卻一概不知道,這便是學得了人家的樣子,也不會知道自己家裡應當從何處改革起。一個子弟不知道家裡有多少財產,不知家裡有多少人口,倒要去考察別人家的事情,那不是一粧笑話嗎?所以我們這個旅行團,不求到國外去,卻要到國裡頭來。我們在國裡發現了從來沒有見著的東西以後,我們非常之高興,覺是這不亞於到紐約去看高大樓房,到巴黎去賞鑒肉感的藝術。還有兩層好處,第一,是用不著一萬八千的川資,我們這班人,差不多都是不帶一個錢做盤纏的;第二,是無論到什麼地方,都說的是中國話,縱然不懂,寫出字來,別人總是認得的。這話說回來了,既然如此容易,何以沒有什麼人肯旅行呢?這就是在中國旅行,是一件痛苦的旅行,越是向內地走,越是飲食起居和物質文明相差很遠。不過我們覺得內地旅行的樂趣,也就是這一點。現在我們還要繼續地旅行與考察,而且分組地把旅行團擴大起來,往各處去,有忠實的同志,加入我們的團體,我們是十分歡迎的。」 說著,他就拿起一大卷印刷傳單,向人頭上飛著撒下來。玉和接了一張,拿到一邊去看。那傳單上寫的是: 雙手入世界尋出黃金窟有高尚志趣的同胞們:你不願意做一個健強的國民嗎?你不願意找出一條生路嗎?你不願意替暮氣沉沉的中國找出一線生機嗎?你不願把中國的寶藏、東方的文化,介紹到世界上去嗎?你如果願意的話,加入我們的全國徒步旅行團,便是向這條路上走!我們的旅行團:現在已有八組,包羅著科學文學各種人才,分工合作,你願意走路,可以加入這八組。我們在河套,有大片的荒地在開墾,創辦農業和畜牧兩大實業,您若是願做固定的工作,可以加入我們的農場。中國有許多的黃金窟,期待著我們去發掘,貢獻國家,同志們來呀! 在這傳單後面,還有一行小字,尤其是動人,乃是: 加入我們團體的條件,很是簡單,只要你受過高中以上的教育;無須你帶一個錢川資,也無須什麼人介紹,只要你自己有這種學識與體魄,認定了前來吃苦,那就行了。 玉和兩手捧了這張傳單,一面看著,一面向外走,走到一棵樹下,靠著樹幹呆呆地站定。心裡想著,這不是我一條很好的路子嗎?說別的事我不行,若論走路吃苦耐勞,這可是我的拿手,何況我還是學土木工程的。我不如加入他們這一個團體吧!據他後面所列舉的條件說,我是完全都符合,我不如就到水榭裡面去和他們接洽吧!做一個旅行的人,我就是並沒有什麼成就,至少也可以不受社會上的藐視,精神總可以痛快一下。而且我去報名,也不用真名實姓,隨便捏告一個名字就行。從此以後,叫社會上的人,永遠忘了王玉和。有一天我真的挖到了黃金窟,再把王玉和的名字來恢復著。這足以讓那些近視眼的人,驚異一下子,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可以小視的人了。我決計去,我決計去! 他如此想著,就要向水榭裡面走。但是他轉念一想,這件事,難道無須乎和桂英商量一下子嗎?桂英和我,總是患難夫妻,我豈能丟開了她,隱姓埋名不知所之嗎?我就是走,也應當和她說明,不能隱姓埋名,連她也瞞了。 主意想定了,就不向水榭裡面走。在公園裡混到了半上午,方始回家去,當他走的時候,他心裡又想著,我果然走了,桂英生活問題,如何解決?就算她是個有作為的女子,生活是不成問題的,難道我生的那小孩子也要連累她不成嗎?不知道這個旅行團收女性不收?如果收女性的話,我可以帶了她一路去。可是她還有個蟲豸一般的小孩子呢,怎叫她抱了這樣一個小毛孩子,也就徒步旅行嗎?這未免笑話了。他慢慢地走著,慢慢地將事情從頭來想著,越想這事情是越不能幹,當他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,想到了最後,簡直是勇氣毫無,就悄悄地走回臥室裡來。 當他走進屋子的時候,只見桂英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兩手抱了一隻大腿,側了身子在那裡坐著,很像是在生氣的樣子。玉和取下了帽子,向她微笑了一笑,在她對面慢慢地坐下望著她。桂英將嘴向房門口一努,意思是叫他放下門簾子來。玉和起身放下了門簾子,桂英就有笑容了,她低聲道:「我們的那條計,已經走通了,他們挽留我們了。」 玉和道:「你和他們大動干戈,吵了一頓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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