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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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道:「用不著大動干戈,只要我說出幾句硬話,他們就受不了。老實一句話,只要你能夠真心和我合作,我怎麼著,也要帶了這個毛孩子,同你去奮鬥。」 玉和在中央公園裡悶著的那個啞謎,這時越發的不敢說出來,只管點了頭,誠懇地說:「假如不是你,我早五湖四海亂鑽了。你想,一個人兩肩扛一口,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,還會混不到兩餐飯吃嗎?比如,到甘肅去找史竟成,那就是最現成的。」說著,長歎一口氣。桂英正色道:「你真有離開北平之必要,你只管去,我在北平,總可以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。」 玉和道:「我若是知道哪個地方有很好的事情,可就認准了方向去就事,把你母女放在北平,當然不成問題。然而我要出門去,可是有點撞木鐘,就不能走了。因為前途的安危,完全是不知道的,萬一有個問題,叫你們怎麼辦呢?這個還得進一步說,不但不能亂跑,我就是現在要死的話,也得咬了牙,掙住了這條苦命,和你們一同死呢。」 桂英笑道:「你又發牢騷了。誰叫你好好兒地要討什麼媳婦,假使你不討媳婦,沒有這個腳踢不開的窮家,天涯海角,你只管走,誰也不能來牽扯你的了。」 玉和兩手按了膝蓋,昂著頭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傷哉貧也,生無以為家,死無以為養……」 桂英給他在桌上拿了帽子戴在頭上,又在身上一掏,掏出一張一元鈔票,和幾張銅子票,向玉和手裡一塞道:「別在家悶得發慌了,出去玩玩吧。我們這裡的事,還沒有完全了結呢。」說著,兩手將玉和連推帶送,把他送了出門來。 玉和走上了大街,也不知向哪兒是好,中央公園,今天已經是去過一趟的了,不欲再去,這次回北平,就沒有到過北海來。這是初春的天氣,北方還是很涼,樹上剛剛有些嫩綠的葉子,北海的遊人很少,也一人沿著湖水的東岸,在大樹林子外面走,四顧無人,遠望一片白水,直達對面的五龍亭,那水浪卻打在岸上,啪啪有聲。這種無人處的水浪聲,越是能添加入心上的悵惘。心裡想著,真的,我就死都死不得呀!一了百了,又奈我何呢?想到這裡,恨不得就縱身向水裡跳。 §第二十六回 一飯艱難王郎原自愧 十年薄幸馮婦竟重來 王玉和在北海東岸遊著,愧恨交並,想到前路茫茫,沒有什麼大希望,看到一汪湖水,恨不得立刻向水裡一跳。可是這是他第一個感想。接著,他第二個感想就跟了上來,假使我真個跳了下去,十分鐘之後,我妻白桂英,她就是個少年寡婦了。我那個出世不到三個月的女孩,就是孤兒了。桂英便算是可以再去嫁人,然而我那孩子,已是無父之兒,叫她這一生怎麼辦?永久做人家的孩子,人家愛打便打,愛罵便罵,愛蹂躪便蹂躪,那是害了她。為了我的孩子,我要留下這雙眼睛來看看她,我不能死,我要奮鬥。 玉和想到這裡,他已經是不打算死。接著他第三個感想,又跟了來,我現在最覺得不快的,不過就是丈母娘有些勢利眼,憑良心說,她對我還沒有什麼事過不去。就算過不去,舊式婦人的見地,我計較他做什麼?古人像蘇秦、朱買臣這些人,都是被婦人輕視過的,他們又何嘗不是坦然受之,到了後來,他們有了權威了,婦人們自然地屈服在他權威之下。這樣看起來,一個人受了人的藐視,正不必灰心,還應當去努力奮鬥。唯其能忍耐,才能奮鬥,能奮鬥,才有出這口惡氣的希望。如其不然,一死了之,那不是要飲恨千古嗎?我想穿了,暫時不去和舊式婦人們去計較,為了我的愛妻,為了我的嬌兒,我得去努力奮鬥。 玉和是越想越徹悟,到了最後,他便改了一個方向去想,要如何地奮鬥了。這不要緊,跟丈母娘去磕頭也可以,跟丈母娘去賠小心也可以,有一天你來求教於我的時候,我就可以報一筆仇了。玉和自己一個人發愁,一個人勸解著,到了最後,他由頹廢而來,到變著了興奮回去,到家之後,見桂英手上抱了孩子在喝乳,桌上擺了一本抄本兒戲詞,有意無意地,眼睛對著了上面看著。 玉和偷眼看她臉上,還有些紅紅的,也許自己去後,她和母親又曾口角了,自己為了顧全各方面,也就只好裝著糊塗,只當是不知道。桂英見他悄悄地走進房來,悄悄地取下帽子,掛在衣鉤上,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氣,大概唯恐是攪擾了自己,便抱著小孩子站起來向他笑道:「你到北海去了嗎?」 玉和本想說,今天幾乎是不能和你見面了,轉念一想,這句話說不得,說了出來,桂英會發生恐慌的。因就向她改口道:「今天我是排除了萬斛愁腸,痛痛快快地,在北海裡玩了一周。」 桂英笑著低聲道:「你是不是為歇腳的地方,已經有了辦法了。」 玉和頓了一頓,笑著點頭道:「是的!是的!」 桂英卻歎了一口氣道:「英雄末路,就落到了這一步田地。」 玉和笑道:「你也別把我太高比了,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。說走到了末路,我倒也承認。若說我是英雄,我可沒有那樣厚的臉來承認。」 桂英道:「這話不然,事在人為罷了。假使大福現在做了總指揮總司令,你至少可以鬧個什麼?」 玉和道:「難道說有長字號的人,就是英雄嗎?」 桂英一時失言,倒挽不轉來,就笑道:「我已經抬了一天杠,不和你再抬杠了。」 話說到這裡,玉和也就不便跟著向下說。可是他心裡想著,女人的虛榮心,總是有的,桂英拋卻了一切虛榮,肯嫁我這樣一個小官僚,正是把什麼事情都看破。可是到了現在,聽她的口音,她依然未忘情于英雄和闊人,自己假使要掙一口氣,而且有以安慰桂英,就算做不到英雄,也當去做一個二三等闊人,才可以對得住她。但是自己現在這樣的環境,想辦到那種地步,大概是不可能吧?玉和想到這裡,把剛才回家來的那一番豪興,又掃除乾淨。總之,他在一日之間,老是這樣,時而興奮,時而頹廢,心緒總不能固定著朝准哪個方向。 可是自這天起,朱氏對於他們一家三口,在這裡寄住,雖不敢說什麼,卻總不能有什麼笑容朝著人,尤其是大家在一桌吃飯的時候,玉和夫妻兩個,朱氏娘兒兩個,四個人都低了頭吃飯,誰也不同誰說話。玉和自己仔細一想,究竟是個客人,餐餐板住了面孔來吃人家的飯,未免有些不好意思,因之在無甚可說的當中,也就無話找話的,找出話來說。朱氏總要顧全些姑爺的面子,也就跟著敷衍幾句。大福向來是說話粗魯的,偶然說上一兩句話,卻也很有令人不能忍耐之處,桂英恐怕吃飯的時候吵了起來,會給予玉和一種難堪,因之當大福說得不對的時候,就不免狠狠地瞪大福一眼。於是大福怕她發脾氣不做聲,玉和怕朱氏護著兒子不敢做聲,朱氏也怕姑娘要跟著算舊賬,也不敢做聲,所以玉和儘管敷衍著說話,可是結果還是鬧得不歡而散。 有一日吃午飯的時候,朱氏所預備飯菜,是比平常更壞,乃是買了幾斤本地黑切面,用白水煮好了,大一碗小一碗地放在桌上。桌上有三個碟子,一碟子豆芽菜,一碟子甜醬,兩隻小碗盛了些醬油醋,此外便是一碟子鹽水瘩絲兒,桌上放了幾個蒜瓣,朱氏叉了一夾豆芽,挑了一些甜醬,放到了面碗裡,加了一些醬油醋,希哩呼嚕,就捧了一碗面,吃將起來。桂英知道玉和是能吃苦的人,伙食雖然粗糙些,這倒也無所謂,但是家中的伙食,自從唱成了紅角以來,並沒有吃得這樣地苦過。今天既然吃的是黑面,而且面裡連素油也不曾有點,恐怕是母親故意如此做的。玉和坐到桌子邊,照著丈母娘的樣子,正要如法炮製,桂英走到桌子邊,並沒有坐下,悄悄地站了許久,然後向玉和板著臉道:「你別吃了,我請你吃小館子去。」 玉和還不曾領會到她的意思,將筷子挑著碗裡的麵條,只管去和弄。桂英道:「你難道沒有吃過這種黑面條嗎,我說請你吃小館子,你怎麼不理我?」 玉和笑道:「吃得好好的,為什麼要到外面去吃小館子?」 桂英道:「我不愛這種洋車夫吃的飯,要去吃好的,叫你去陪我一陪,還有什麼不行嗎?」 大福正坐在她對面的所在,右手拿筷子拌著麵條,左手拿了一片蒜瓣,放在嘴裡咬了吃。淡淡地笑道:「你們去吃館子,也可以帶我一個吧?」 桂英鼻子裡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你吃我的,還吃少了嗎?你不用得說什麼俏皮話,你摸良心想想,你現在住的房子,是哪裡來的?你現在坐的凳子,是哪裡來的?你現在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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