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七八


  玉和道:「我也知道沒有多少錢,可是不這樣地和老太太說一句,我們怎好意思住下來?我想老太太不會好意思收我們的錢的,我們這樣說著,不過是蓋蓋面子罷了。」

  桂英沉吟了許久,歎上一口氣道:「那也只好這樣說說看。但願你早些地找著事情,我們搬了出去住。」

  玉和道:「事到於今,我們也就再遲不得了,早一天和老太太說了,早一天心裡舒服些,我還沒有會到濟才,今晚上我去和他談談,看看可有辦法。趁此機會,你就去和老太太有意無意地交代一下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桂英道:「再說吧,倒是你找張濟才談談是正經。」

  玉和心裡,本也就毫無主張,經桂英一度贊成,他也就覺得找張濟才,是不可緩的事情,戴上帽子,就出門去了。

  桂英坐在屋子裡,出了一會神,見那個女孩子,在床上睡得很熟,於是找了一支煙捲,在嘴裡銜著,從從容容地走到朱氏屋子裡來。朱氏站在桌子邊,正在裁小孩兒的毛衫衣。桂英道:「媽!這兒有取燈嗎?」

  她口裡說著,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,就拿起來劃著,點上了煙捲。朱氏道:「小孩子睡了嗎?你怎麼把她一個人放在屋子裡?」

  桂英道:「她睡得很熟,不會醒的。又要姥姥給她做許多衣服。」

  朱氏道:「我也不知道你在南方幹些什麼,小孩子衣服也沒有預備一點。」

  桂英挨了桌邊的椅子坐下,沒有答覆這個問題。朱氏道:「玉和呢?晚上還出去拜客啦?」

  桂英道:「他忙著要找事,事情沒有到手,心裡總是不能安貼的。」

  朱氏道:「這倒也是實話。多了一個小孩子,要多許多的事情,哪裡不要用錢,你們什麼事都得儉省一點,不能像以前那樣過一天是一天地胡來了。」

  朱氏說著話,已經把小衣服裁好,先用線綻了四周,兩隻眼睛,都注意在手上。

  桂英偷看了她母親的顏色,覺得態度很和緩,並沒有嚴重的意味,於是銜了煙捲,慢慢地噴著,像是不大留心的樣子,閒談著道:「玉和倒也說過,現在有了孩子,不像以前,遇事都要省儉。本來打算這兩天就要找房子搬家。可是轉念想著,不知將來就事的地方是在東城?或是在西城?是在北平?或者是在別的地方?所以就只好等上一等。」

  朱氏已經將小衣服拿在手上,低了頭兩手只管去縫那邊縫,口裡答道:「這孩子怎麼說這種話。你在家裡,住個十天八天的,難道我還算你們的飯錢不成?你這還要聲明什麼。」

  桂英笑道:「可不就是要算飯錢嗎?玉和向我說,北平現在的機關少了,不能說隨便地就找得著事,他打算把事情找妥了才搬,現在呢,他想每月貼你二十塊錢的伙食費。我覺得他這話,太孩子氣了,可是他說了,我又不能不把話對你說明。」

  朱氏聽了這話,不由得將手上的針線停著,望了桂英道:「玉和是真話呢?是說著玩呢?」

  桂英看到母親臉上那樣注意的樣子,就笑道:「他這樣對我說著。我知道他是真話是玩笑呢?」

  朱氏道:「你是我姑娘,回娘家住個周年半載,那是常事,姑爺就是到岳丈家裡住些時,這也算不了什麼,貼錢不貼錢,都談不到。但是住在我這裡,怎麼也是個湊付勁兒,那不是天長地久的辦法。再說找事碰機會,也沒有准日子,若是三個月五個月的,我是不要緊,恐怕大福他會囉唆的。」

  桂英聽母親這話,分明是不同意。本來二十塊錢,管大小三口的用費,當然是少一點,但是自己和娘家掙上十年的錢,家產全是我的,我回來吃周年半載,又算什麼?於是紅了臉道:「大概總不至於鬧到那樣久吧?明天我就叫玉和來找房,你別著急。」

  朱氏剛剛做了幾針活,於是放下活來,又向她望著道:「姑娘!你怎麼還是這樣的脾氣。我是和大家著想,才這樣說,憑我怎麼樣子不合人,你是我肚子裡出來的,我還會多餘你嗎?」

  桂英道:「找事那兒有准啦!我也並沒有說你什麼,我也是和大家著想。讓他出去找房的好。」

  朱氏道:「我說的話,我是承認的。玉和回來了,就把我這話跟他評評,我想他也不能說我說錯了。你想,你那個脾氣,玉和那樣顧面子,加上大福他那分小氣,這能夠合攏在一處嗎?你那意思,我也知道,無非是說有了我在一處,可以和你照應照應小孩子,難道你們剛從家裡出來,住家過日子的錢都沒有帶上一些嗎?」

  桂英聽到了這一層,卻不敢誇張,因道:「玉和以為北平有的是朋友,錢總可以想法子。」

  朱氏道:「你們家不是鄉下一個財主嗎?怎麼出門,盤纏也不帶足呢?」

  桂英道:「盤纏帶的是不少,只因為在南京運動差事,日子耽誤得久了,把錢全花光了。」

  朱氏臉上帶了些淡笑,因點點頭道:「我這就明白了。」

  桂英聽了母親這種冷語,猶如心窩裡挨上了一尖刀。也不和母親說第二句話,氣憤憤地,就跑回房去了。她心裡想著:「自己親生的娘,都不肯借一席之地,讓自己托足,這又何況他人,等玉和回來,和他想個周全些的辦法,還是離開這裡為妙。」

  如此想著,她就一人坐在房裡抽煙,靜等玉和回來。

  到了十二點多鐘,外面有打門聲,料是玉和回來了,就親自走到外面來開門,玉和同著她一路進來,因問道:「怎麼你還沒有睡?」說時,在電燈下看桂英的臉色,見她眼眶下還有淚痕。低聲道:「你等門等久了,對不住!老太太說了什麼閒話嗎?」

  桂英道:「我不等門怎麼辦?還打算別人給你姑老爺來開門嗎?」

  玉和看這樣子,知道她受了委屈,自己雖然也是一肚皮牢騷,這卻不敢再提起一個字。因微笑道:「以後我回來早些就是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聽你這話,你打算在這裡住上周年半載哩?」

  玉和不敢說什麼了,脫了長衣,疊好了被褥,在床裡邊放著尿片油布,將毛孩子悄悄輕輕地移到床裡邊去,桂英看他這可憐的樣子,又不忍再說他了,便把今晚上和母親說的話,從頭至尾對玉和說了。因道:「這個樣子,你想這裡還能住下去嗎?」

  玉和道:「你說的這話,果然不錯。但是這兩天在外面和朋友接洽的結果,我知道現在在北平找事,比以前還要難上十倍。我們若是搬了出去住,那更覺得困難。我今天和張濟才談了兩個鐘頭,他也說,我暫時不宜組織家庭,免得又增加了負擔。不過你一定要搬出去,我也不反對,就算當當,也可以維持一個月兩個月的。唉!挺好一個到西北去的機會,我又犧牲了,於今要去,又沒有了川資。」

  桂英默然了許久才問道:「難道一點機會都沒有嗎?」

  玉和道:「北平現在成了文化區域了,連河北省政府,都有搬到保定去的消息。做官的路子,這裡就越來越小了。」

  桂英道:「這就難了。南京那麼些機關,說是沒有機會。北平是混事的老地方,又沒有機會,做官不是太難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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