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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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如此說著,田氏也沒有答聲,於是他就摸索著下床了,在床墊褥下面,摸到了火柴,擦著將燈點上了。點了燈之後,坐在床沿上,抽了幾口旱煙,田氏並沒有動作,大概真是睡著了。他就拿了燈走進倉房,把窗戶都關閉好了,然後轉到挖有地窖的屋子裡,悄悄地用手刨開了磚土,發現了那半罎子現洋錢。他戰戰兢兢地,將手抓了幾把洋錢,放在地上,數足了二百元。依然用磚土將窖口封好,出去拿了一小口袋米,一瓢冷水來,把這二百元,都放在米口袋裡,一點也不響。再含了冷水,不斷地噴在地上,用腳將浮土都填平了,再在稻囤子裡,搬出幾簸箕稻來,向濕土上堆著。眼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,於是將這米口袋提著,放在自己賬房的賬櫃子裡去,將門鎖好,再回房去睡覺。 田氏在床上做夢,正夢到玉成拿了一根竹竿子,指著玉和罵道:「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!我以為你在外面做官,榮宗耀祖。你倒在外面討個女戲子回來,敗壞我王家的門風,你跟我快滾吧!這家產都是我的,你想拿去一個銅錢也不行。」 她做了這樣甜蜜的夢,嘴角上還不斷地做那甜蜜地微笑,玉成將燈放在桌上,看到她面朝外,嘴角上老是笑著閃動,倒嚇了一大跳。及至仔細觀看,她實在是睡著了,這才放下一條心,上床睡覺。 不到天亮,玉成就醒了,睜了眼睛,只在床上躺著。一直挨到天亮,聽到玉和夫妻已經在說話了,這才重手重腳地下床,田氏也醒了,睜開眼睛,第一句話就問道:「他們今天真走嗎?」 玉成道:「我哪裡知道?他們真是要走的話,想我拿一個錢出來也不行。」 田氏坐起來,向他正色道:「那一個雖是戲子,這一個總是你的兄弟,你一點東西不給他們,恐怕他們真氣了,倒要分家不肯走。你就隨便花三五塊錢那也不要緊。」 玉成道:「不行!要錢一個也沒有。我已經給他們預備好了,量了五升糯米,讓他們帶到路上去打尖。我做哥哥的人,不是絕情,要這樣教訓教訓他,讓他知道做人不容易。」說著,他就走出屋子來了。急急忙忙地,到賬房裡將那口袋糯米提在手上,覺得裡面是沉甸甸的,向玉和門口走來。玉和放出苦笑來,向玉成道:「東西預備好了,我已定好了韓老小的車子,馬上就動身。」 玉成將這只米口袋遞給玉和,握住他的手,讓他掂上兩掂,向他丟了一個眼色,然後放重聲音道:「我這回不能幫助你的盤纏,你自己出去想法子吧,鄉下銀錢艱難,你是知道的,加之我過年沒有收到賬,一切都周轉不過來。這五升糯米,你帶到路上去打尖。雖然,不過是五升糯米,在我看來,足值二百塊洋錢,這是什麼話,你去想一想吧。」 玉和拿著米口袋,是那樣重甸甸的,哥哥又那樣說著,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心裡一動,眼淚又幾乎要流出來了,因點頭道:「哥哥!你說的話,我都明白了。這半年以來,你為了我,名譽上受了很大的損失了。」 玉成本想和他多說兩句話,回頭看了看,怕是田氏出來了,只和他點了一點頭,逕自走了開去。 玉和將口袋提到屋子裡去,伸手在裡面一摸,就摸到冰涼的一截洋錢。正想把話告訴桂英,田氏就跟著走來了。她站在房門外道:「白妹!你們今天真要走嗎?」 桂英笑道:「半年多在家裡讓嫂嫂受累不少,我們不能出去砍一捆柴,又不能挑一擔水,早一天出去,早一天替哥哥嫂嫂輕一天累。」 田氏手扶了門,目爍爍地望著玉和屋子裡的鋪蓋行李。玉和怕嫂嫂看出什麼形跡來了,只把背來朝著房門,不住地去收拾網籃。田氏看了許久,也看不出什麼動靜來,這才道:「你們出去可以找個好事情,留你們在家裡,也是沒用。但是你早兩天告訴我也好,我也可以和你們孩子做兩件小衣服帶了去,多少盡一盡我做姆娘的心。」 桂英笑道:「這就累了姆娘一個夠了,還要勞動你嗎?我們這回出去,掙錢不掙錢,那是不敢說,不過我跟玉和都這樣想著,非和哥嫂爭回一口氣來不可。」 她說這話時,臉上就有些紅的樣子。田氏一想,假使再和她談下去,恐怕她會由說俏皮話說得爭吵起來的,因道:「那就很好,我代替你們祈告菩薩,大小一路平安吧。」 她說過這話,逕自走了。玉和低聲向桂英道:「你到最後,算是給了她一個反抗了。」 桂英微笑著,鼻子裡哼了一聲。 今天算是田氏大發仁慈,一句閒話沒說,自去做了早飯,讓玉和夫婦來吃,玉和雖覺得嫂嫂至今未曾理他,心想,也犯不上和這種婦人一般見識。吃過了飯,笑嘻嘻地對她說:「嫂嫂我們走了呵!」 田氏笑道:「好哇!你升官發財回家來,我們老遠地去接你啦。」 桂英同玉成,同時都向她望著,玉和卻是笑而受之,一點沒有做聲。 他忙著將東西搬上了小車子,避開了田氏的話鋒,帶著一妻一女,跟了一輛小車子,就上道了,他走出村子的時候,遇到村子人時,向他們告辭,人家都是這樣說:「好呵!這回出門去,升官發財回來喲!」 這些平常應酬的話,在玉和聽到,都成了一種惡毒的刺激語,心裡就想著,他們對我,都是這個樣子說法,假使我不升官發財呢,我就不回來了嗎?他心裡憋住了這樣一口悶氣,離開了家鄉。到了安慶旅舍裡,才由那只米口袋裡,把洋錢掏出來,數了一數,可不是二百元嗎?桂英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哥哥真好,可是把這錢收了,更加重了我們一層負擔,假使你不做官,你不發財,你哥哥這一種恩惠,怎樣去報答呢?」 玉和道:「這一層關係,就不能想,想起了,我是一天都不能過呢。」 桂英道:「所以一個人,總不要受人家的恩惠,除了做忘恩負義的人而外,這恩惠背了在身上,比背了一身債還要難過呢,不過你也不必發愁,我已認定了吃苦耐勞,家庭方面,是什麼都不成問題的,憑你這樣一個人,難道在外面找一個混飯吃的職業都沒有嗎?」 玉和受了夫人這種安慰,心中自是坦然一些。在安慶沒有什麼耽擱,找了幾個舊同學,談談各人最近情形,有的賦閑,有的不過在中小學裡當教員,生活都很艱難。談起來,反羡慕玉和能在南京北平這些大地方跑。玉和的出路,都有人羡慕,他還有什麼法子,可向旁人說的呢。 過了兩天,搭了輪船到南京,先在下關一個小客棧裡,把桂英母女安頓了,然後自己一人進城去,分別找朋友去。這裡要找的朋友,第一個就是林司長,他在北平的時候,不過是一個科員而已。他見機而作,首先服從三民主義,在十七年之春,就到南京來了。後來因為熟手的關係,以及親戚的攜帶,就在部裡當了科長,由科長又升到司長,始終是走著紅運。當年在北平交通部同事的時候,彼此是很相投,於今來找他,當然是不算過分。好在是在安徽的時候,曾和他通過兩次信,他的公館,當然是知道的。自己一頭高興,坐了人力車子,直奔林司長家。 這人力車夫,他要抄直路,並不肯順著新修的馬路彎了走,只揀小巷子裡跑著。這車子既沒有軟的靠背,又是在鵝卵石面的路上,顛簸了走。轉過了七八條巷子時,已經是顛得周身骨軟皮酥,背上和車後靠的木板,摩擦了個夠,恐怕是破了皮。本待下來走,無奈又認不得南京的路,只好坐在上面忍耐坐著,尤其不堪的,每條巷子裡,都有一個公共廁所,這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了,到了人家倒馬桶的時候,隔兩家的門口,就有女僕們在那裡洗刷著,一路臭得不得了。 好容易熬著到了目的地,那臉色自然也是難看極了。自己定了一定神,方才向前敲門。這裡一道圍牆,裡面一塊草地,夾栽著花木,簇擁出一座新式的小洋樓。樓前石階下,正停著一輛很漂亮的汽車,不必猜,這一定是林司長由外面回來了。於是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。交給了門房,讓他上去回話。那門房見他帶了滿臉風塵之氣,而且臉色不定,猜想不到他是什麼人,老實不客氣,就回了他一聲司長不在家。玉和雖明知道他是假話,然而不能一定說林司長在家,只得問了一句林司長什麼時候在家,怏怏地走了。這樣一來,第一個指望的門路,算是斷了。有個老上司蔡局長,且去找他試試看。於是向路上的警察打聽著路徑,向蔡局長家裡走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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