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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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田氏想著自己一方面的理由,恨不得打通了那道黃土牆,跳了過來,敲玉和夫妻兩個嘴巴,她心裡如此想著,做是不曾實做,然而她一隻手扶了黃土牆,撐住了自己的身體,幾乎氣昏了過去,後來聽到玉和說:「得了,你還忍耐一些時候吧。這鄉下人以至我家裡人都看你不起,不但我要奮鬥,你也應當奮鬥,我們做出一番世界來給他們看看。那個時候,我們煮了大鍋的白米飯,大鍋的紅燒肉,讓他們去解饞解饞,我們也應當拿大拇指頭當扇子搖呢。」 田氏聽了這話,只氣得三魂出竅,身體如墜在饅頭蒸籠裡一般,周身的汗毛孔裡,隨著熱汗,一齊冒出氣來。 她呆站了許久,回身走到廚房裡去,氣憤不過,拿起一隻瓦碗,就要向地面上擲了下去。然而她將那只瓦碗,剛剛舉得有腦袋那樣高,她第二個感想,接著發生起來,自己怎好打碎自己的東西呢?瓦碗不是要值六個銅板一隻嗎?於是輕輕地放下了那只瓦碗,在水缸腳下,撿起一隻破葫蘆瓢,用腳竭力一踩,踩了個粉碎,踩得粉碎還不算,用腳在那碎片上,還連連地踏了幾腳。口裡咬著牙道:「恨死我了,恨死我了。」 玉成由外面屋子走了進來喊著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你這是怎麼了?」 田氏看到丈夫走了進來,索性在葫蘆瓢碎片上,連連踩了幾腳,然後向旁邊矮凳子上架腿坐著,板了臉道:「你問我嗎?我不知道,你去問問你的兄弟和弟媳婦就知道了。」 玉成道:「你又和他們吵什麼?玉和他很自諒,已經和我說了,不分家,也不要什麼,孩子出世了,他就走。」 田氏道:「孩子出世他就走嗎?我也知道,他想著我們沒有兒女,他要是生了兒子,可以跟王家傳宗接後,我們就會留住他不讓走了。」 玉成道:「你以為他們愛過這鄉下日子嗎?」 田氏道:「鄉下日子是不愛過,鄉下田地,他們也不愛要嗎?他們把兒子承繼過來了再走,也不遲呀。可是我下了一百二十個決心了。就是他們添了兒子,我也不要,他是年也不跟我拜,瞧我不起,養出兒子來,就會看得起我嗎?他要走趁早,我是一點也沒有什麼捨不得。」 玉成道:「你有這話,放在心裡就得了,何必還要一定叫將出來呢?」 田氏索性提高嗓子叫起來道:「我要叫,我愛叫,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?」 她這樣叫著,又讓玉和在屋子裡聽到了,夫妻兩個對看了一下,玉和低聲道:「這個日子,我們怎樣地向下過?」 桂英和他對看了一眼,沒有說什麼。玉和也不敢在桂英臨盆在即的時候,又和嫂嫂爭吵什麼,悄悄地溜出了大門,就這樣走了。 他猜想的確是不錯,在這天下午,桂英已經發動了。桂英是個初生,肚子一經難受,就愁眉苦臉的,忍耐不住。玉成夫婦,恰也是不曾經過這種事的,跟著也就叫嚷起來。這一下子,真把合家鬧得馬仰人翻,連村子裡所有幾位年老些的婦人,都找了來了。大家見了玉成,都說他要添侄子了,這就好了,添了侄子,就像養了兒子一樣了。 玉成在最近一兩個月來,對於玉和生兒子一層,本來就看得很淡了,到了現在,孩子快落地,又說不出來,心裡又有一種什麼痛快之處,口裡銜住了一管旱煙袋,只嘻嘻地見了人笑著。大家鬧了一天一晚,孩子算是出世了,然而並不是大家所希望的傳宗接後的人物,卻是一位千金小姐。孩子一下地,玉成聽到產婦房裡的人說,是個換糯米粑吃的,他心裡就冷了一半。在屋子裡陪伴產婦的人,也就悄悄地走了一半。 桂英看到,心中又好氣,又好笑,不料鄉下人重男輕女,一至於此,難道你們就不是女人嗎?這倒也好,我們痛痛快快地走開,免得哥嫂有什麼留戀。隨著也就聽到有人在外面屋子裡跟嫂嫂道喜。田氏道:「道什麼喜?不過是個丫頭罷了。我們王家,還不缺少黃毛丫頭呀。有什麼了不得呢?就是長大成人了,也不過跟她的娘一樣罷了。」 桂英本想接住嘴,要說田氏兩聲,轉念一想,自己也犯不上跟她們這種愚蠢的鄉婦一般見識,自己生產後,沒有人來看護,自己還得看護自己呢。因之在床上發了兩聲冷笑,也就算了。因為田氏的態度,既然很冷淡,玉成雖是很自慰的,又看到了下一代人,卻不敢有什麼鋪張。 玉和夫婦,現在是寸步都留心著兄嫂的態度,兄嫂不高興,哪裡又敢有什麼表示?所以三朝不曾有什麼舉動,滿月也不會有什麼舉動。而且在這一個月之中,田氏和玉成說了好幾回笑話。她笑道:「你不用發愁了。將來你沒有飯吃的時候,可以去靠你的侄女,她會唱戲掙錢來養活你的。」 玉和每次聽著,不過是氣得滿臉通紅,卻也沒有別的話可說。桂英聽到這種話,每次都咬牙切齒的,要想和田氏爭吵幾句。可是到了後來,總是自己忍耐住了。心想,嫂嫂雖然厲害,哥哥總還算不錯,至少是個肯培植兄弟的人。鄉下的錢,有如此的艱難,上次玉和回來,還帶了一千塊錢出去。不是一千塊錢,自己嫁玉和也嫁不成功的。這件事,直到於今,嫂嫂還不知道清楚,可見哥哥對玉和總不算壞,為了報答哥哥的恩惠起見,對於嫂嫂,也就只好讓步一些的了。桂英如此想著,想到將要走的人了,何必臨走還落個惡名,索性就忍耐了。 好容易熬到了四十天頭上,夫妻二人不聲不響了,把鋪蓋行李,完全收拾妥當了。然後趁著大家同桌吃晚飯的時候,玉和就正色向哥哥說道:「哥哥!我們明天走了。」 玉成聽到怔了一怔,許久才問道:「你要走,盤纏錢有嗎?」 玉和道:「這個不成問題。」 玉成道:「你打算到哪裡去呢?」 玉和道:「爭名者於朝,爭利者於市,現在南京是國都,我先到南京去碰碰看。若是在南京碰得到機會,當然就住下來。若是在南京碰不到機會,我還是到北平去,究竟那裡人眼熟些。」 玉成道:「談到外面的事情,我當然是不知道,不過說一去就有事,我想沒有那樣容易的事。設若出去,住上兩三個月,那比平常住家,還要貴上三四倍的。你手上預備得有些錢嗎?」 玉和被他如此一問,卻有些不好回答,默然了一會,才道:「那也只好再看吧。」說到這裡,玉成也就不說什麼了。 吃過了晚飯,弟兄閒談了幾句,玉成打了兩個呵欠,表示著要睡的樣子。玉和道:「有什麼話,明天早上再說吧。我明天也要吃過早飯再走。」 玉成點頭說也好,他逕自進房睡覺去了。田氏見丈夫對兄弟冷冷的,心中倒是很高興,進得房來,見玉成睡在床上,蜷曲著身體,是個睡得很熟的樣子,於是走上前用手推著他的身體道:「喂!你醒醒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 這時,兩隻手亂搖著玉成的身體,玉成突然坐起來問道:「什麼事?什麼事?你發了瘋了嗎?」 田氏低聲道:「叫什麼?我問你的話啦。玉和沒有盤纏,你打算……」 玉成不等她說完道:「這事我不管。」 只說了這五個字,他就把身子一倒,躺下去了。田氏再要問他的話時,他已是一個翻身,臉朝著裡睡著。田氏心裡想著,這就好極了,他還以為我是來和他兄弟講情呢。她如此想著,也就安然入睡。 其實玉成和她相較,正相處在反面,雖然入睡,卻不睡熟。等到田氏睡著了,他翻了一個身,口裡咿唔了一陣,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吹了燈了,時候不早了嗎?嗐!真是倒黴,半夜裡要起來上茅坑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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