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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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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和道:「不是哥哥催我出門去,也不是鄉下人催我出門去,只是這鄉下傳下來千百年的老風俗,逼著我不能不出門,到了現在,我知道舊禮教殺人這一句話,不是假的了。」 玉成到了此時,無話可說,接過了杯筷,坐在糠池子邊,只管喝酒,吃熱鍋裡的菜。 這個時候,玉和心裡固然是難受,玉成心裡,也未嘗不難受,兄弟二人,只管悶悶不樂地坐著,不覺喔喔喔!遠遠送來兩聲雞叫。糠池子裡燒的柴棍,漸漸變成了紅炭,不過一息息火苗,在那裡抽著,也像人一樣地精疲力竭了。玉成道:「一大壺酒,不知不覺都喝完了,大概有些醉,我們睡覺去吧。」 玉和答應著好,可沒有動身。只有玉成一個人走了。他靠牆,望著糠池子朦朧著兩眼,手上拿著一隻長炳火鉗,只管在糠灰上塗著字,表示著那充分無聊的意思,一個人慢慢地昏沉睡了過去。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有人搖撼著自己的身體,睜眼看時,卻是桂英頂了一個大肚皮,站在身邊,她扶了玉和的肩膀道:「大正月初一的你怎麼坐在這裡打打盹?」 玉和睜眼看時,天色已經大亮。 桂英穿了一件大襟藍布短棉襖,衣擺都撐將起來,頭髮是多時不剪了,從腦上垂下來一叢長長的頭髮,雖然臉上今天淡抹了一些粉,然而並未抹胭脂,這很不足以掩蓋她臉上的憔悴。桂英道:「你為什麼老望著我?」 玉和握著她的手道:「我想你自出娘胎以來,不曾經過這樣的正月初一吧?」 桂英道:「你上床去休息一會吧。不要說這些廢話了。」 玉和道:「這不是廢話,去年年冬,我們無論對哪個問題,都是這樣說,以待來年吧!現在是到了那個來年的了,我們怎麼辦呢?我想著了這一點,無論做什麼事,我都覺得不順心。」 桂英聽了他這話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拉了玉和一隻手就跑,玉和怕是讓兄嫂看到了,有許多不方便,就只好跟著她一塊兒回房去。他一覺大睡,直睡到下午兩三點鐘方始起床,桂英是不知道鄉下規矩的,以為他熬了一夜未睡,讓他休息休息也好。 殊不知道這件事又得罪了嫂嫂,在吃午飯的時候,田氏很不在意地問道:「玉和還沒有起來嗎?」 桂英道:「他天亮以後,才去睡的。」 田氏笑道:「到底做了官的人,情形有些不同,正月初一,也不出來拜年。家無常禮,我們做哥嫂的,那倒是不要緊。但是村子裡,有許許多多尊長老輩,若不去和他們拜個年,恐怕人家會說我們不懂禮吧?」 桂英不便怎樣反駁,因道:「我不該勸他睡就好了。他倒是說過的,上午還要給哥哥嫂嫂拜年呢。不料他一上床,就睡著很熟的,醒不過來。」 田氏點著頭哦了一聲。只憑她這一聲哦著,桂英就知道嫂嫂的心裡,是怎樣的不滿意了。 這時玉和醒了過來,桂英皺了眉道:「你擦把臉,趕快去給哥哥嫂嫂拜個年吧。」 玉和道:「哎喲!我忘了這件事情了,嫂嫂說了什麼話了嗎?」 桂英道:「說是沒有說什麼,不過提到這件事上來罷了。」 玉和道:「果然不妥,多年不在家,在家的時候,又不和哥嫂拜年,倒以為是存心這樣的呢。這時候拜年,恐怕也不恭敬,這沒有什麼法子,只好裝病再睡。」 他本來下了床要出房門了,現在索性再上床去,二次睡覺。一直睡到晚上點上燈亮,方才醒了,本打算不起床的,然而一天不吃飯,肚子未免有些餓,只得下床來,偷偷地漱洗一番。 桂英泡了一壺茶,送到床邊的茶几上,烘了幾塊糯米粑,給他做晚飯,桂英低聲笑道:「大正月初一的,你就裝病,我有些不贊成。」 玉和笑道:「假使不看人家的顏色,平平安安地過著,我倒願意常常害些小病。」 桂英聽著他的話,很是可憐,本打算歎一口氣,恐怕這又會勾起玉和肚子裡的牢騷來,只是微微笑了一笑。這一道難關,在表面上,是讓玉和逃過來了。 但是田氏沒有受他新年這一拜,心裡非常之不高興,以為玉和瞧不起,有心賴了這個年不拜,把恨玉和的心事,又加上了一倍。把三朝過了,田氏嘴裡,就囉裡囉唆地說是做官的人,眼睛眶子大,鄉下人受不住他一個揖的。玉和聽說,只得裝不知道,在這種情形之下,玉和本來是要走的,但是自過舊曆年而後。桂英鬧著胎氣,不是腫腳腫手,就是悶煩嘔吐,終日昏昏地想睡。玉和想到自己若是走了,丟她一個人在家裡,就是要茶要水,也有些不方便。只好逢人就說,在外面的事情,已經找妥了,只要小孩生下地,立刻就走。這種話傳到田氏耳朵裡去了,她倒覺得出玉和自己說來的還要可信,囉唆的程度,也比較地好些。 玉和為了避免衝突起見,當田氏說話的時候,他就走出門去。田氏囉唆的時候多,玉和就在外面的時候更多。桂英在家裡呢,就更顯著寂寞。她這臥室的後方,有一帶窄小的廊簷,廊簷外有一片長院,種了有二三百根竹子。桂英在最無聊的時候,便是端了一把竹椅子坐在廊簷下,看這一叢竹子的青翠之色。 到了二月,江南春暖,竹子裡面長的三株杏花,都開了。烈日之下,牆裡深翠的竹子,牆外淡綠的楊柳,和這淡紅的杏花,互相映掩起來,越襯托得這春色如畫。桂英想到在北平的時候,雖然春色沒有這樣的早,但是每年到開杏花的時候,自己總要和幾個男朋友,坐了汽車,到西郊去遊玩一番。就是不出城去,只要這天沒有戲,穿著細瘦的春衣,光亮的絲襪子,在中央公園柏樹林子裡平整的路上,繞著幾個圈子,在來今雨軒喝點飲料,看看欄杆外,成片的牡丹芍藥,這真是西方極樂世界了。當時過的那種快活日子,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處,如今要想再過這種日子,卻不知要等待何時了。現在自己頂了一個大肚皮,穿著一件短的藍布褂子,青布大腳褲,衣服果然不好,人的形象,也變得不成樣子。在去年此時,心裡幻想著,嫁了王玉和,應當怎樣去成雙成對,度這爛漫的青春。結果,是吃盡了苦,受盡了氣,在這黃土牆的矮屋子裡來看春光。 女子們總喜歡嫁做官的,一來名氣好,二來可以發財,其實天下最無用的人,就是做官的人,除了做官,什麼事情也不能幹。假如說,玉和有幾斤力氣,可以種莊稼,自己幫著嫂嫂做家裡的事,玉和幫著哥哥在田壟上做事,那樣子辦,我想哥哥就是不滿意我,也沒有什麼壞話可說的了吧?記得和我們編戲的那個張先生,常常要編些提倡農村生活的話到戲詞裡去,那也只好在臺上說著,讓台下的人,多鼓兩下掌罷了。城市裡吃肥魚大肉,走三步路還要坐洋車的人,到鄉下來做什麼?給鄉下人提尿壺鄉下人還嫌他是個癆病鬼呢。我倒不嫌鄉下生活,只恨我一斤力氣沒有,不配做鄉下人罷了。我也不要唱什麼高調,還是回到城市裡去,駕輕就熟地想些辦法,不過唱戲這件事我絕不幹了,女人唱戲就是賣臉子,我有了丈夫,有了兒子,還去賣臉子不成? 她一個人坐在這矮屋簷下,由現在的生活,回想到從前,由從前的生活,又顧到將來,一坐就坐上兩三個小時,不知道走開,只是沉沉地想著,想得久了,肚子有些餓了,很想吃兩塊牛乳餅乾。但是,這鄉下買塊豆腐乾,還要跑三里路,哪裡有牛乳餅乾?抬頭看到杏花,覺得口裡無味,心裡煩悶,能找幾個酸的水果吃吃也好。然而鄉下是終年不見醋面,又哪裡有酸水果吃?想這樣沒有,想那樣也沒有,越是沒有,心裡就越想。 做孕婦的人,想吃哪樣東西,就恨不得立刻到手的,桂英卻是想一百樣,連一樣也沒有。想吃酸的實在想得難受,心裡忽然想入非非起來,杏子既然是酸的,杏花當然也是酸的,何不摘兩朵花吃著試試看,她自己寬解自己,覺得這個辦法是很對的。於是起身走到杏樹底下,攀了一枝杏花在手,摘了兩朵,連萼帶瓣,塞到嘴裡去咀嚼,咀嚼的結果,只是苦澀,並沒有什麼酸味。又想我白桂英出了半輩子風頭,不想如今害胎,卻來生吃杏花瓣,口裡不酸心裡酸起來,立刻兩眼淚水汪汪的,要流了出來。恰是玉和見她久坐在屋簷下,不曾進去,大概又坐著想心事,於是悄悄地走了來,又想勸解一番。在房門裡便看到她手攀一枝杏花,兩眼含著兩包眼淚,好像是要哭的樣子。這就向她微笑道:「你看到紅花綠葉的新春,又想家了。」 桂英這才省悟過來,放下手上的杏花,勉強笑道:「我想家做什麼?想也是白想呀。」 玉和回頭看看並沒有人,便低聲道:「你不用悲傷,自從三十晚上,我和哥哥談了一次心之後,我說了不分家產,嫂嫂已經對你放鬆了一把。她現在對我嘰嘰咕咕,無非是想我快走,怕我變心的意思。只要我們肯走,盤纏錢大概不成問題。我現在三餐飯,至多在家吃兩餐,其餘總是在外面東混一餐,西混一餐,都為的是躲開她。你固然是痛苦,你要知道我更痛苦,一個多月了,她還記著正月初一,我沒有跟她拜年,到如今還不和我說話呢!我進進出出,看她那副冷臉子,不都是為了你沒有生產,不敢走動嗎?你若是原諒我……」 玉和說到這裡,嗓子硬著,說不下去,他幾乎也要哭出來。一叢杏花之下,站著這樣一對少年的苦惱夫妻,這杏花真也就不幸了。 §第二十四回 生女不留人川資暗贈 求官還作客京市空來 玉和夫婦對花垂泣的這一幕慘劇,恰是耽誤時候太多了。田氏見他二人在屋子裡許久沒有出來,疑心著又在說家庭什麼閒話?因之悄悄地走到廚房外的院子裡,聽他們說些什麼,那邊的院子,和這邊的院子,只隔一道黃土牆。玉和夫婦說些什麼,可以說聽得清清楚楚。 她聽玉和說,為了躲開自己,飯都不能在家裡吃,這未免在背後說得過分一點,家產是玉成由父母手上承繼下來的,把家產守住,把家事振興起來,也是玉成的力量。就是玉和由家裡念書,轉到省裡念書,由省裡念書,轉到北平去念書,也是玉成一力支持的。而且去年玉和捐知縣做,還在家裡拿了一筆款子走呢。這樣說起來,家庭對於玉和,是什麼錢也花了,何在乎這兩餐飯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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