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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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成兩腳在地上一頓,兩手啪的一聲,打了一下手掌道:「我就是這樣凶,你把我怎麼樣?」 田氏還不曾說什麼呢,卻聽到玉和在外面叫起嫂嫂來,二人只得把話停止了。 玉和站在房門口,向裡面探頭看了一看,然後微笑道:「哥哥嫂嫂,不要為了兄弟的事,倒傷了和氣。我已經和她說好了,過了年我夫妻兩口就走。」 田氏道:「並非我做嫂子的,不能容你,實在是家裡日子太苦,怕你夫妻過活不下來。」 玉和道:「過呢,也沒有什麼不能過。只是她的脾氣不大好,不會伺候兄嫂,所以沒有人緣,讓她跟我出去得了。」 玉成夫妻,當然都是贊成這句話的。但是兄弟自己真個說出來要出去,面子拘定了,倒是不能不說兩句光亮一點的話,田氏便道:「二兄弟,不是做嫂子的要在你面前做什麼空頭人情,不過我有話,也得說明白,我是個直性子人,不願受人家的委屈,一有話就要說出來,但是反過來說,我也不願人家受我的委屈。現時正是年邊下,大家都趕著回家來團聚,怎麼你倒要向外邊跑呢?」 田氏說這話時,不但哭得眼淚汪汪地那副形容改變過來了,就是帶著三分煞氣的形容,也沒有了。 女人家只要不生氣,再說出兩句客氣話來,自然就有幾分以柔克剛的意味在其中。玉和本來有幾句俏皮的話,要對嫂嫂說一說的,現在看到嫂嫂這種樣子,心裡要說的話,也就不便說了出來。自己就轉著彎道:「我要說出去,也並不是馬上要走,是等這個年過去了再說。」 這樣說著,叔嫂二人,算是各自都讓了步,這一篇話,就毋用向下再說了。玉和說了這話,緩緩地一步一步向後退著,就走開了。 這已是陰曆臘月二十八,轉眼一過,就到了三十夜,王氏兄弟二人,忙著結束各處帳目,關於鬧意氣的這一層,也就來不及計較了。三十晚晌,玉成因為今年家裡過年,多了兩口人,商得了田氏的同意,把飯菜格外做得豐盛些。天色晚了,家裡做好了豬頭三牲,連著香燭,一託盤子托了,送到祖先堂上來。玉和說:「桂英初次回來,家鄉風俗,也讓她看看,讓她在後面跟著。」 到了祖先堂上,玉和替哥哥接過託盤,放在供案上,桂英一看,中間一個大豬頭,上面貼一個大紅紙元寶,右邊一條大鯉魚,身上貼了一朵紙剪芙蓉花,所謂富貴有餘。左邊一隻大公雞,四隻紅筷子夾住了,雞嘴裡插松柏枝。另有三杯茶三杯酒,還有一碟子豆腐,一隻大碗栽了一棵青菜。桂英看了,心裡倒有些納罕,為什麼供祖先還要青菜豆腐呢? 這時,玉和點著蠟燭燃了香,玉成卻三跪九叩首的,朝祖先磕頭。玉和將臉子繃得緊緊地,一點笑容也沒有。將手敲著供案上的鐵磬,哨的一下,又哨的一下,和玉成磕頭相應和。而且玉成穿了短短的大袖藍布棉袍子,外罩青布棉馬褂,頭上戴著大紅絲線頂子的瓜皮小帽,兩個袖比著高舉過頂一個揖,然後磕上一個頭。桂英看了這個樣子,忍不住好笑,可又不敢笑。玉成磕頭過去了,玉和也是照樣而行。 桂英看在眼裡,心裡可就想著,莫要說他們是個莊稼人家,他們還是執著前清那一派的老古套。這樣的家庭,怎樣安插我一個唱戲的女人?祭過了祖先,大家回廳上去吃年飯。這桌上除了雞魚肉之外,還有兩大碗掛麵,兩大碗豆腐,兩大碗糯米小粑,兩大碗青菜,其實堆滿了一桌子的菜,也不過是城裡人吃的粗食罷了。原來這雞碗裡兩隻雞腿,已經截下來了,留著新正客來了待客,煮掛麵做點心,魚呢,卻是不許動的,正因為魚是要餘的。所以滿桌子的菜,僅僅只有一碗肉是可以吃的。桂英自出世以來,哪裡過活過這樣淒涼簡陋的三十晚,兩眼眶眼淚,只好向肚子裡落了去,勉強把這一餐年夜飯吃過去了。 到了夜深,村子裡人三三兩兩地聚攏在一處,有的鬥紙牌,有的擲骰子,雖是有人來約玉和去加入戰局,但是因為玉成不賭錢的,他也就謝絕了不去參加。找了幾個大乾柴蔸子,在牆角上,糠池子裡燒著。鄉下人不燒火盆,用七八層黃土磚,圍了一個牆角,那就算是爐子,大概由三十晚上燒著。可以燒到正月初四五里去。先是燒樹根,然後將稻糠掩蓋起來,火半天不會熄滅,可以暖屋子,可以燒茶,可以煨酒。這時,玉和將糠池燒起後,兄弟兩人,各端了一把椅子,坐在池子邊,煨爐閒話。到了半夜裡,玉成將一隻大瓦壺,煨了一大壺麥燒酒,將糯米粑青菜豆腐用一隻瓦缽子裝著,加上了一些剩肉湯,在放糠灰裡燒將起來。恰是桂英心中有事,睡不著覺,也來了。玉和看到她就向她點了幾點頭道:「你也到這裡來坐坐,回得家鄉來,過過這烤老糠火的生活。」 玉成左手拿了酒杯子,右手提起了糠灰裡煨的瓦酒壺,斟上了一滿杯,先抿上了一口,然後點了兩點頭。桂英搬了個凳子,靠著糠池子坐下,兩手伸到火焰上,烘了兩烘,笑道:「鄉下這種年三十夜,倒也有個味兒。」 玉成笑道:「你覺得鄉下的年,也很是有味的嗎?」 桂英道:「這一個地方的人,調到那一個地方去總覺得是有個玩意的。比如說供祖先的時候,還要供上兩樣青菜豆腐,這就是北方風俗沒有的事情。」 玉成道:「這個你有什麼不懂,這就叫過青菜豆腐年。我們由祖先到子孫,都過的是青菜豆腐年,過年就有青菜豆腐,這也無非叫我們不要忘了莊稼人本色的意思。」 桂英只要玉成提到了鄉下過窮苦日子,她就沒有了辦法,怕的是玉成從反面著想,就會說到自己在北平過的日子,未免過於奢華,就站起來笑道:「我過年向來是不守夜的,你們兄弟兩個喝酒吧,我走了。」說畢,掉轉身就走了,玉成吃年夜飯的時候,就有幾分酒興,到了現在,這酒興還不曾去,再喝上這幾杯煨熱的熱酒,更覺得興致勃勃地。於是歎了一口氣道:「像二弟妹這個樣子,也就很可憐,一說到過鄉下日子她就提心吊膽。」 玉和微歎了一口氣道:「可不是?本來這全鄉下的人,都看她不起,以為她的出身有問題。其實好漢不論出身低,縱然出身不好,她現在公正正,可很會過勤快日子,慢說她以前並沒有做什麼壞人,就是做了什麼壞人,難道還不許她改過自新嗎?」 他說著這話,可板住了他的臉子。玉成喝了一口酒,將手按住了他的肩膀,搖了兩搖頭道:「玉和你不能怪我呀!我總是這樣說,家醜不可外傳的。但是這一件事,也不知怎樣陰差陽錯的,就會傳到許多鄉下人的耳朵裡去。我早就知道了,因為不便跟你說,所以都悶在心裡。」 玉和將一根圓的木柴棍,撥弄著糠池裡的熱灰,很不在意地,堆疊著在灰上寫上「人言可畏」四個字。玉成說上了一大套,他卻沒有說一句話。 玉成斟滿了那杯酒,將杯遞到他手,很和緩地道:「玉和!你喝一口吧。做哥哥的,沒有什麼對你不住。鄉下人造出這些風言風語來,這是沒有法子的事。」說時,將一雙筷子,也遞到他手上。玉和一手拿了筷子,一手端了酒杯子,兩眼只望糠中間一個燃燒著的木片,不住地抽出火苗來。玉成見他老不做聲,便道:「你老不做聲,還生著我的氣嗎?」 玉和兩眼望了糠火,許久許久,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事情是我做錯了,既害人,又害己,然而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說著,抿了一口酒,將筷子伸到瓦罐子裡去,撥弄了許久,才夾了一絲絲青菜到嘴裡來咀嚼。玉成道:「你這話說得我倒有些不懂了,你怎麼會害了人呢?」 玉和道:「哥哥,你有所不知,桂英在北方的時候,無論她賣藝也好,不賣藝也好,平平安安地吃一碗飯,總是不會錯的。現在她到鄉下來,在我們家看是上等日子,在她看來,可就怕苦受夠了。她要是心中不服,埋怨我幾句呢,那也好些,可是她受盡了各種的苦,也不說我一句壞話,我心裡更是難受。」 他說時,眼睛定了神,望著手上拿的這個酒杯子,許久許久,又低了頭道:「哥哥!你待我都很好,我……我實在對你不住。我……」說到這個我字,眼淚水幾乎就要滾將出來。玉成默然了許久,才道:「我也知道你心裡很難受的。但是你要知道我對家事,總是極力忍耐,倘使我不忍耐的話,你嫂嫂早吵起來了。鄉下婦人,知道什麼,只要她知道的事,一齊會說了出來的,到了那個時候,恐怕二弟妹面子上不好看,所以我的意思,倒不如把家分了,你夫妻二人自燒自煮,自立門戶,你嫂子就是多事,也管不了分家弟兄的事。 田呢,你可以找人種……」說到這裡,聲音低了一低,「就是那地窖裡的洋錢,除了你上次拿去捐官的數目而外,還有千把塊錢,平半分,你還可以得四五百塊錢,拿到外面再去過日子吧,家鄉呢,我倒是不敢留住你。因為鄉下人的眼光不同,白妹在家一天,他們就要當著新聞傳說一天,而且鄉下這種日子,白妹實在也未必能過,倒不如出去的好。我以前想,白妹若是添了個男孩子呢,留著在家裡,我也可以熱鬧一點,不過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,恐怕連孩子長大了……」 玉和放下杯筷,突然站起來,執著玉成的手道:「哥哥!我決計走,家不必分了,錢我也不要,我已經得了哥哥不少的幫助,還分些什麼呢?我很知道,我在鄉下一天,哥嫂總要受著人家的譏笑一天,我走開了,你們就幹了一身汗。」 玉成道:「你以為我是催你出門去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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