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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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和道:「此話難說,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。我覺得挨餓不要緊,受凍也不要緊,只有這環境的不合作,讓人一刻也停留不得。」 桂英看他這幾天在外面收賬,已經忙得不得了,再讓他心裡不舒服,內外夾攻,真會逼出病來,於是將被頭向上牽了一牽,在玉和肩膀上塞了兩塞,將玉和的手捏了兩下,低聲道:「夜深了,睡吧。」 玉和雖是一肚皮牢騷,然而愛情這樣地寬慰著,心裡也就得著安慰,轉過身來,替桂英也塞了一塞被頭,就安睡了。 然而他表面如此,心裡依然是十分難過,次日天色一亮,就起床了。桂英一宿未睡,天亮了,反睡到飯熟不醒,吃飯的時候,玉和一看桌上,是一大瓦碗白水煮蘿蔔片,一碗椒末炒風蘿蔔丁子,一碗醃菜,醃菜裡面,有一大部分是蘿蔔。自從入秋以來,幾乎每餐都是蘿蔔,桂英懷孕的人,把這東西吃多了,已經是不必吃,只要聞到蘿蔔氣味,就不免要吐出黃水來。現在桌上完全蘿蔔,桂英起來,除了吃白飯,還有什麼法子?因就向田氏撒一個謊道:「你弟妹身上又不大舒服,昨晚還燒了一夜,她不起來吃早飯了。」 田氏覺得一個孕婦,身上疲倦不舒服,這總是難免的事,也就不去追問。 然而當大家扶起筷子碗來的時候,桂英卻是由屋子裡走出來了。田氏道:「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嗎?就不要勉強起來了。」 桂英笑道:「我沒有病呀!這些時候,總是這樣累得不得了,所以爬不起來。」 田氏看了玉和一眼,就向桂英道:「起來了就好,快來吃飯吧。」 桂英早看到桌上是一矮桌子蘿蔔,便搖搖頭道:「飯我倒是不想吃。」 田氏笑道:「我想起來了,你怕吃蘿蔔的,今早撞巧三碗菜都是蘿蔔,你雙身子的人,飯總是要吃的,不吃這個,你到後面菜園裡去撇上一點青菜葉子來煮著吃吧。」 桂英聽著,以為是嫂嫂的好意,笑道:「不忙,等你們吃完了飯,我一個人從從容容地來弄好了。」 田氏夾了一大叉子蘿蔔片,放在飯頭上,將筷子在飯頭上插了幾下,向玉和瞟了一眼道:「我們老二,原來是個老實人,現在也讓白妹教得刁滑起來了。白妹分明是怕吃蘿蔔,倒要說起害病。玉和為了白妹,名也不求了,利也不求了,就圖的是這一點。」 桂英聽了這話,已經覺得是夠挖苦的了,那玉和已經知道兄嫂對於自己的態度,便淡淡地笑道:「嫂嫂!你不要聽外面那些閒言閒語,人家造我們的謠言,都是想鬧得我們兄弟不和的,我們何必去信他呢?我為什麼不求名?不求利?這些話,我長一百張嘴出來,也是分辯不出來的,我已經下了決心,過了年,我就出門去了。我們究竟是一種什麼人,等著將來的事實來證明吧。」 他說著,把臉都漲紅起來。田氏也板了臉道:「我說這樣一句笑話,你為什麼就發急?」 桂英恐怕叔嫂會吵起來,連忙上前勸解著道:「說笑話要什麼緊?嫂子不必理他。」 玉和將筷子碗放下,走回自己屋子裡去;在屋子裡叫道:「我不分辯了,將來用事實來證明吧。」 田氏也道:「好!我往後看你的吧。」 叔嫂兩個,這幾句話,大有賭賽的意味,可是王玉和這騎虎之勢,似乎更進一步了。 §第二十三回 無限傷心偎爐度長夜不堪回首含淚看新春 這天王玉和言語之間,已是和嫂嫂田氏衝突了。當天坐在屋子裡床上,一人生著悶氣,無論如何,也不肯走出屋子來,把一個白桂英累得無話可說,只是在哥嫂兩邊,十二分地用好言語來安慰他。整整忙了一天,才把哥嫂兩人安頓妥當了,回得房來,就埋怨著道:「你無論怎麼著,也不該和哥哥嫂嫂去衝突。一百步,我們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了,就剩著這一步,我們還走不過去嗎?」 玉和自吃早飯以後,就在床沿上坐著,直到吃過了午飯,也不曾出門,依然還在床上靠了床欄杆坐著,一手撐了頭,一手在大腿上搓著,只管沉沉地去想心思。桂英立在一邊呆望著他,只管出了神,一句話也不說。 久而久之,還是玉和看不過意,低聲問她道:「你何必呆呆站在這裡。出去吧,讓我一個人在屋子靜一靜心吧。」 桂英腳步移了幾尺路,複又走了回來,低聲向玉和道:「我看你這情形,在家裡也是忍耐不住,過了年,你一個先出門去也好。可是你既然要出門去,在家裡不過稍住幾天的事,也犯不上和兄嫂們生氣。」 玉和拿手撐了頭,依然是說不出什麼話來,許久許久,才道:「我若是走了,你怎麼辦呢?」 桂英道:「這一點問題沒有,這七八個月以來,我什麼大罪都受了,不過還差一兩個月的事,怎麼樣熬著,我也熬過去了。現在所剩下來的,也不過三個月。憑我這一副窮命,大概兩三個月,我還不至於死,你放心出門去奮鬥得了。」 玉和聽了這話,他還是不做聲,許久許久,才道:「我想想,我又不能走了。你臨產的時候,有我在家裡,多少還幫助你一點,和你做三分主,我要走了,只剩你一個孤鬼,你又該想著傷心了。唉!事到如今,我也沒有了法子,陪著你再熬上三個月吧。」 他們二人如此商量,恰好他那多心的嫂嫂,在門外邊窗子底下聽了一個夠。她雖不說些什麼,然而她緊貼了牆腳站著,周身上下,都篩糠也似的抖。直聽到玉和夫妻把這篇話談過又談了些別的話了,她才挨了牆摸索摸索地走開,然而她的心裡,已經是惱恨到二十分了,她摸到自己屋子裡去,坐在床沿上,兩手扯了夏布蚊帳,只管揉搓著,咬了牙道:「恨死我了,恨死我了!」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。兩行眼淚向下一拖,竟哭了起來。 一會兒,玉成由外面回來,看到婦人這種形狀,料著就是為了兄弟的事情。自己一向是為兄弟護短的,以為兄弟雖然有一些錯處,他是個有希望的人,給他分解分解,不要真和家庭弄決裂了。可是這半年以來,只管陸續地發現玉和的短處,不但是護不勝護,而且那種短處,自己也很有幾分相信,所以田氏現在和兄弟生氣,在面子上他不便幫了田氏說兄弟,但是在暗中想著,田氏這個辦法是對的。若再不給玉和一點顏色看,鄉下人也就未免太容易欺侮了。因為如此,田氏在這裡哭著,玉成只當是不知道,並不過問。在屋子裡找出一瓦罐煙絲來,裝了一旱煙袋,然後吸了兩口,在屋子四周看上一遍,現出他那無聊的樣子來。搭訕著咳嗽了兩聲,移著腳就打算走出來。田氏道:「你走到哪裡去?你兄弟重言重語地說上了我一段。就這樣算了不成?」說著,把臉子板了起來。玉成吸了兩口煙,皺了眉道:「忍耐些吧!馬上就過年了。」 田氏道:「過年了,我就該忍耐些嗎?你怎麼不叫他忍耐些呢?我告訴你,我們要分家,你不分家,我就回娘家去過年,讓你們兄弟兩人去過年吧。」說時,兩行眼淚,由臉上紛紛流了下來。玉成口裡銜了旱煙袋,站著向田氏呆望了。田氏掀起一片衣襟,擦著臉上的眼淚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田氏撇了嘴道:「你裝什麼呆?你今天要給我一個決斷,你不給我決斷,你莫想出我的房門,我要和你拼命。」 玉成吸著煙道:「你何至於鬧到這種樣子?他過了年,恐怕是會走了。」 田氏鼻子裡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你還打算他過了年就走嗎?他要在家裡伺候美人過月子呢。一個男子漢,那樣沒出息,官也不要做,事情也不要幹,只想在家裡看守著女人,這樣的人,我眼裡看不慣。你讓他在家裡,我就走開,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辦,理與不理,聽憑於你。」 她說了這話,倒索性兩手抱了大腿,偏著頭望了玉成,一言不發。 玉成看著,怕田氏叫了起來,讓玉和聽到,有點難為情。便兩手捧了旱煙袋,向她微微拱著手道:「得啦,有什麼事情,都過了年再說,我讓他夫妻兩口子走開得了。說到分家,我也沒有什麼不可以。只是這件事,不是關起門來起國號,可以我們自己料理的,總還要請兩個房族長來說說。現在家家要過年,分了家的弟兄,也要湊到一處來過年的,這個時候,我們找房族長來分家,那不是笑話嗎?」 田氏道:「有什麼笑話?我一不做賊,二不當娼,三不唱……」 玉成聽到這裡,也不等到她把這句話說完,立刻掉轉身來就向外面走。田氏叫道:「你不要走,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。」 玉成走了回來,站在房門口,望了田氏不做聲。田氏道:「你一到了外面走,三朋四友,南天北地,什麼話你都會說。現在我和你說正經話,你就像得了啞症一樣。」 玉成輕輕地喝道:「我給你面子,你不要不懂好歹,我要翻起臉來,龍王爺出來,我也要掰掉它兩隻角。」 田氏道:「你說話為什麼這樣子凶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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