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七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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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和聽了這些話,氣得身上不住地抖顫,站在門外,一寸路也移動不得,站了許多的時候,只覺晚上的西北風,陣陣地向後腦勺子裡吹了來。心想,站在這裡有什麼意思,於是掉轉身軀,向家裡走。他心裡可就想著,這些話,若讓兄嫂知道了,那是一種什麼感想?怪不得這兩個月以來,兄嫂對我夫妻是如此不客氣,原來外面傳言,我成了個王金龍了。這種事情,卻是無法去和兄嫂解釋,若是任其傳言,並不解釋,說我成了個敗家子,那也無所謂,然而把桂英形容成了個妓女,這種話傳到她耳朵裡去了,她豈不活活氣死嗎?當晚憑空添了一種心事,走回家去時,臉上的顏色,就不大好看。桂英以為他到縣城裡,必定又沒有接著什麼好消息,所以不高興,在這幾月以來,這是平常的事,也就不必去過問他了。可是玉和對於夫人雖力守秘密,然而對於家庭鄉黨,卻處處留心,因為處處留心,就越是把鄉人一種不屑的心理看了出來。 到了陰曆年邊下,玉和奉了兄長的命令,出來收賬,到深夜回來。家中因桂英身體疲倦睡覺了,嫂子在燒火炒年貨。外面的大門,大概是因為在柴堆上拖柴捆進去匆忙之間,不曾關閉。自己將門關上,悄悄地走進去,心裡想著,他們做事太大意了,要嚇他一嚇,於是不聲不響地,溜到廚房裡來。卻聽得田氏道:「弄這樣一個女人進門來,真是家門的不幸,我們祖傳幾代,哪有一個不字給人家說,如今弄這樣一個女人進門,把幾代的清白,都糟蹋了。我早就聽見人家說過,唱戲的人家,不許做官不許上譜,這樣一來,將來我們家裡人,也要弄得不能做官不許上譜了。她回家來的時候,我就問你,這人到底怎麼樣?你說她賣嘴不賣身,唱戲現在也是很文明的事,人家都看得起的。又說家醜不可外傳,叫我不要說,我信了你的話,把她當個文明人,對外面也就不說一個字。你看,現在村子裡村子外,哪一個不把我們家這一件事,當做了新聞去談,走出大門去,真讓人家指通脊樑背呢。」 接著,就聽到玉成歎了一口氣答道:「這件事辦到了現在,早是木已成舟,說也是無益。再過兩個月看看,她若是添下一個男孩子,也算和我王家傳宗接後了。」 田氏道:「若是生下一個女孩呢?」 玉成道:「讓他們遠走高飛好了,玉和本來和她就很好的,而且生了兒女以後,我們還能逼著玉和休妻不成?」 玉和聽了這些話,不但心中亂跳,而且渾身上下都顫抖著,自己在門外呆站了許久,心想,原來兄嫂對於我們的態度,都是這樣的,這個樣子,鄉下如何能住?自己第一次來家,還打算著在鄉下過田園生活,如今看起來,事實上絕不讓我這樣安樂的了。兄嫂的意思,既是如此,也不必去和他們分辯,心裡知道就是了。 於是依然悄悄地走出來開了大門,就在大門外叫道:「哎喲!我們家,怎麼忘了關大門呢!年三十夜,正是出歹人的時候,不要讓歹人進來。」 這一句話,把玉成夫婦驚起,就是一陣亂。玉成手上找了一根棗樹棍,叫田氏掌著燈火,房前房後,找了一個遍,所幸並無什麼損失。在燈下向玉和盤查了一遍帳目。各自安寢。 然而玉和心裡有事,哪裡睡得安穩。他想著,最近並無同鄉的人,由北平回來,自己在北平做的事,怎會傳到兄嫂耳朵裡去?必定是北平有回信來,將事告訴兄長了。只要是有信,這來源就好查。知道外面來的信,兄長的習慣,都是完全保留著的,信卻放在哥哥放賬簿的一隻木櫃子裡。今天說不得了,要做一回賊,偷開那櫃子來查一查。於是暗中摸索著,走到玉成當書房又當賬房那間屋子裡去。然後在身上掏出燭頭火柴,點著了,在黃土牆縫裡仔細尋找。 記得有一次,玉成把鑰匙塞到牆眼裡去的,總可以找得著。找了許久,卻摸著有一塊牆磚是搖撼著的,用力一捏,卻把那塊磚抽動,牆上現出一個窟窿來。這裡面正有幾把鑰匙,於是把櫃子打開,將一束信件裡面,凡是寫著由北平寄來的,都抽出來檢査一番。他將插燭的泥燭臺,放在櫃子沿上,又將長衫脫下來,掛在窗戶紙上,擋住了燭光,然後蹲著伏在櫃子上,將北平的信,一封一封來讀著。 果然,在其間找出嚴端甫的幾封信,少不得在這裡面批評了自己幾句,總是說自己習於浮蕩,可為一歎。後來查出一封信,是答覆玉成的,這卻是一個老大的證據了。那信上說: * 玉成世兄閣下: 前接手書,垂詢玉和姻事一節,愚為事外之人,本不應置答。且兄言,白女回鄉以後,尚能安居,則以前之事,尤可付諸既往不咎之列。但兄謂鄉人嘖有煩言,不能不知其底細,則為府上世代清白起見,愚亦不妨略舉所知,俾或有所匡救。 查此女確系北平女伶,負有微名,北平舊習,對伶人極不重視。年來雖有不同,但達官貴人狎伶之事,尤為不免,俗習相沿既久,自不能一旦改革,至對於女伶,更不免玩物視之!雖有束身自好之女伶,但積習迫人,亦無可如何!白女在伶人時代,愚不知其詳細情形,但聞初欲適汪督辦為小星,後不知如何舍富貴而圖貧賤,竟與玉和成其姻好。當此事將成之際,愚曾招玉和一談,加以勸正,而玉和少年盛氣,頗令愚不堪,愚遂不欲再過問矣。 玉和在燕,初果有小積蓄,自娶白女後,成立家室,當然不無花費。以前是否涉足歌場,有千金買笑之事,愚實不知,愚偌大年紀,實不願揭人隱私,更傷兄手足和氣,然明知不問,坐視府上受人指摘,亦無以對令尊於九泉。故愚對此,立言甚難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然而天下無不是底父母,世間最難得者兄弟,尚望善為處置可耳。特此奉複,並祝冬安。 愚嚴端甫手啟 * 玉和拿了這封信,拿在手上出神了一會,心裡想著,這事的關鍵在此了。鄉下人沒有新聞,遇著外面來的信件,只要有經手的機會,就要拆開來偷看,看了不算,還要輾轉告訴人。新聞是越傳說越失真,越失真越加裝點的,那麼,自己這一段豔聞,現在傳遍了鄉間。當然就是這樣一個原因了。嚴端甫為了做媒不成,至今對我不滿,哥哥寫信去向他問消息,這不是問個對著嗎?他是蹲在地上看信的,不知不覺地,自己已是坐在地上。索性將背向後,靠了牆坐著。偶然一抬頭,看到蠟燭只剩了一小截屁股,這才趕著將一切東西恢復原狀,依然摸索著走回房去。 桂英睡覺,向來是很靈警的,玉和摸索著出去的時候,她就醒了,這時他摸了回來,輕輕地上床安睡,她焉有不知之理,就低聲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你鬧什麼玩意?」 玉和歎了一口氣道:「將來我再告訴你。」 桂英道:「你的形跡可疑,你幹什麼去了?非得告訴我不可,你若不告訴我,我就要在你兄嫂面前,當面質問你了。」 玉和道:「呀!不料你也一樣地逼我。老實告訴你,北平有人寫信來給我哥哥,說我的壞話,我特意偷著將信翻出來看個究竟。」 桂英道:「信上提到了我的事嗎?」 玉和頓了一頓,才道:「順筆帶上兩句,總是不免的,但是對你沒有什麼壞話。我久在家裡,就是兄嫂會容納我,鄉下人也會譏笑我,說我是個無用的人,在外面混了若干年,結果還是回家來。吃一碗老米飯。我過了年,決定帶你出去,也免得你在鄉下過這種苦日子。」 桂英道:「你還要考量考量吧。外面一點活動的法子沒有,我們才跑回家來。若勉強地跑出去,再想回來,是更難為情,當然是不可能的。假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,你打算怎麼辦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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