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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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嫂固然是望得兒子,然而兄弟添兒子,他們也喜歡得會到這種樣子,這可是出於意料以外的事。可是為了這一點,倒觸動了他一點靈機,心想,桂英嬌生慣養的,實在是做不動鄉下這些粗笨事情,現在哥嫂既是怕她動胎,正好借了這個機會,讓她少做一些事情,於是笑向玉成道:「她為人是不大喜歡說話的,對我也是這樣。我也問過她的,她也不肯承認,一直等到今天春了大碓,才發現了。」 玉成坐在矮晃上,正抽著旱煙袋呢。便道:「這是你嫂嫂不好,她一個由城市裡來的人,哪裡能做這些重事,從明天起,這些事都不要她做了。以前她沒有回來,家裡也不會擱下了什麼事呀。」 玉和聽了這話,心中大喜,可是正著臉色道:「日子還早著哩,難道家裡就養著這樣一個閒人嗎?」 玉成手扶了旱煙袋,塞在右嘴角邊,卟唧卟唧,眼望了兄弟,抽了兩口煙,這才抽出旱煙袋來,將煙嘴子點著他道:「難道你沒有聽到過胎教一說嗎?我們就是辦不到目不視惡色、耳不聽淫聲那一層,也不能讓孕婦受累,出什麼毛病。」 玉和笑道想一點不受累,哪裡能夠呢?比方我現在到外面去,就有了事……」 玉成不等他說完,便搶著道:「假使你在外面有事,在孩子沒有出世以前,你也不能帶著她走。不要說一路之上,輪船火車,那種震動是孕婦受不了,就是家裡這一截旱道,由鄉下到省城裡,坐轎子也好,坐小車子也好,都顛簸得非常之厲害,怎樣經受得住呢?再說你年輕,什麼都不懂,你也不會伺候一個雙身子的人。這些將來的話,你不必說,進去看看她吧。」 玉和走進房來,田氏便走了出去。 只見桂英躺在床上,高高地枕了枕頭,屋子裡的蚊煙點著,燒得霧氣騰騰的。那盞小煤油燈,在煙霧裡放出淡黃的火焰來,照著屋子淒慘慘的,倒好像真是一間病人的屋子。桂英面向裡睡著,只有一頭毛蓬蓬的頭髮朝外,身上穿的一件老大布褂子,掀起了大半邊,向外露著白背脊。玉和一伸手,正待要去和她牽衣服,桂英一個翻身,面孔朝外,就將手一掀,撥開他的手來,輕輕喝道:「不要鬧。」 玉和看她的臉色,白中透紅,和平常人無二,就輕聲問道:「你到底怎麼了,真個動了胎嗎?」 桂英眯了眼睛望著他道:「哪有這樣一回事呢?勞你駕,你幫我一個忙,把我兩隻腿給我捶一捶,酸痛酸痛,說不出來,有一種什麼樣子的難受。」 玉和道:「那准是春碓春累了。」說著,換了床沿坐了,捏著拳頭,輕輕在她腿上捶著。桂英閉下眼睛,輕輕地哎喲著。 玉和笑道:「你是有了兩個月吧?何妨實說呢?你不知道,哥哥現在是晝夜望著後輩出世,你若是有了,那比我做了官回來,他還要快活,自然要加倍小心地來保護著你。他已經對嫂嫂說了,以後家裡的事,全不用得你做,這不是很好的事嗎?」 桂英半開著眼道:「這樣說,我有一年懶可以躲了。」 玉和不捶腿了。兩手搖著她的身體道:「你說沒有這一回事,到底還是有這一回事呀?可是天下事,有一利,必有一弊,哥哥說,在你沒有生產以前,不讓你出門。」 桂英道:「只要我不做重事,我就在鄉下多住幾個月,那倒也無所謂。」 玉和道:「你翻轉身去,我給你捶一捶那邊的腿。」 桂英皺了眉道:「我累死了,實在懶得動。」 玉和笑道:「啊喲!翻身都懶翻得,累到有這步田地了嗎?」 外面的玉成就高聲接嘴道:「玉和,你隨她去吧,不要吵鬧她了。」 玉和向桂英微笑著,點了頭低聲道:「如何如何?」 桂英也就微笑著。 這樣一來,桂英得了一個救星,從次日起,就不用做事。而且嘔吐,煩悶,想吃酸物,種種懷胎的象徵,也就慢慢地暴露出來。桂英回來的時候,屋子窗戶外面,有一棵楓樹,濃綠的樹葉子,變成了黃色,由黃色變成了紅色。紅色的葉子,後來也不見成了光樹枝,光樹枝上,堆著了白雪。桂英的肚皮,也就頂著出了懷,一望而知的是個孕婦了。至於玉和呢?他的臥室裡一張書桌上,放著南京上海廣州,各處朋友寄來的回信。把信上緊要的言語摘錄出來,無非是:「俟有機會,再來奉告。」 「現在無可設法。」 「愛莫能助,為之奈何。」 「萬勿率爾命駕,以致空勞往返。」 這樣的信,堆滿在面前,增加了他無限的煩悶,在夏季秋季,可以出去釣釣魚,山上找找草菰子,來消磨時間。冬天只有到村子口上一個教讀的先生那裡去下象棋。有人問起他來幾時出門?他就向桂英身上推,說是等她生產了以後再走。其實在暗中呢,桂英希望他得一個機會,好到外面去,找個產科醫院來分娩,自己的身體也可以保障安全些。然而玉和每次接到外面朋友寄來的回信,總是唉聲歎氣,自己一肚子苦水,也就只好悶著,不敢說出來了。 不過最近兩個月來,兄嫂的態度,慢慢地有些變化。雖然不必要桂英做什麼重事,見了面時,顏色總是淡淡的,每每在桂英背後有一種議論,等著桂英到了當面,就不說話了,玉和心裡暗猜著,這必定是議論著我夫妻兩個人不做事,只在家裡吃閒飯。然而這是事實,有什麼法子呢?這也就只好裝著糊塗,只當不知道了。 這個時候,村子裡的那位教書先生,已經散了年學了。玉和為著在家裡坐立不安,依然是終日在這鄉學裡去消磨時光,好在先生已經散了學,在這裡混著,並不耽誤事情。這位教鄉學的先生叫王佐才,為了他那個名字,他增加了無限的感慨。因為科舉停了,他學了滿肚皮四書五經的學問,無處發洩,如今只好在鄉下教一堂蒙館。 這個鄉下教蒙館的,彼此自取了一個諢號,乃是教門板的,猶之大教授們,說是吃粉筆的。門板雲者,系形容鄉下蒙童如門板一般不受教訓,無法攻入。所以王佐才先生不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也就不算了一樂也。他轉念到不為良相,便為良醫,於是買了一些本草綱目,陳修園三十六種,這一類的書,在授課之餘,加以研究。放了年假之後,除了看看醫書而外,便是和鄉里幾個先生們談天說地鬥鬥紙牌,下下象棋。這個散了學的鄉學,倒成了個俱樂部,天天賓客滿堂,玉和有一次上縣城去了一次,頭一天去,第二天就回來,回來無事,依然是到這個門板俱樂部來。 這個時候,天色已近黃昏,屋子裡點上燈,掩了門,有好幾個人在裡面說話。有一個人道:「差一腳,打不起來,若是玉和在這裡,這就可以湊成功了。」 又一個人道:「他上縣去有什麼事?」 王佐才道:「他一半個月,老是上縣一次的,或是寄信給朋友,或是收信回來,他急於要出去就事,鄉下這種日子,他怎樣過得來呢?」 有一個人道:「對了,第一就是他的女人,不能受這種苦,聽說春了一回碓,病了兩個月,真是貴人貴命。這樣的女人,不知道玉和怎樣弄到手的?」 又一個道:「聽說玉和在北平做官,掙得上萬塊錢,都只為討個女人,把錢全花光了。錢花光了不要緊,官也丟了。好像王三公子嫖玉堂春,見面銀子三百兩。你說這樣的闊公子,她還不嫁嗎?玉和要找事,恐怕是不能夠了。他這次回家,聽說是革職永不敘用,再要出去找事,恐怕是不行了。」 王佐才就很長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後世必有以女色亡其國者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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