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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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她順著田氏的勢子,向下春著。她覺得身子站得挺高的,身子虛飃飃的,有些心驚肉跳,搖搖頭道:「來不得,來不得,我站到前面去扶著木架子吧。」 田氏笑著和她調了一調位子。她兩手扶了架子,有了經驗了,一下一下地春著。她以為這種工作是很輕便的,做做也無所謂,可是春不到一二百腳的時候,周身發熱,氣喘個不了,她這才知道這種工作,需要全身努力之處,比磨磨子還要厲害。然而自己已經上了這碓床了,絕不能半途而廢,讓嫂嫂去見笑,因此雖然是渾身發熱,吃力異常,依然拼死命掙扎著。她先是兩手扶在木架上的,到後來就整個身子靠在木架上了。好容易把這幾斗米春完了。 她伏在木架上,簡直不能動。伏在木架上,看著那柳下的清風,吹著塘水,起了粼粼的波紋,幾隻白毛的鴨子,漂浮在綠水上,將嘴插到翅膀裡去,在那裡打盹,心裡就想著,我一個人還不如這鴨子舒服,未免言之慚愧了。 田氏春完了米,卻不管她的事,將石臼裡的米鏟了起來,扛著走了。桂英足足在碓床上伏有一個小時之久,才站立起來,慢慢地走回房去。偏是田氏還有餘勇可賈,將一隻乾淨的糞桶,插了一把長柄木勺在裡面,提到院子中間,笑著道:「白妹!你累了嗎?累就索性累一下,我們抬著水,把菜澆澆,澆完了菜,我們好洗個澡。」 桂英聽著,走出房來一看,嫂嫂已經拿了一根竹子扁擔在手,當然也是不容推辭的了。少年人總是好勝的,立刻就答道:「好的,我們去吧。」 於是同嫂嫂抬著空桶,向菜園裡來。這個菜園外,有一口土井,井上一棵冬青樹,終年是罩著這片地綠茵茵的。桂英每到井邊,就有一種感想,覺得這裡空氣,十分陰慘慘,不願向這地方來。現在太陽西下,暮色蒼茫,這冬青樹井邊,更是不堪了。田氏和她將桶放在井邊,將帶來的一隻小木桶,放下井裡去汲水。她汲了兩小桶起來,倒在大桶裡,還只有一半的樣子。她毫不客氣的,就將小桶和繩索,交給桂英道:「你來吧。」 可憐!桂英今天春了兩小時的碓,已經是精疲力竭,走路都走不動,哪裡還能做事。這一隻小桶上的繩子,約有四五丈長,放桶下井去,擺了幾擺,舀滿了一小桶水,向上拉時,卻非常之重。兩腳分開,站在井口,彎了腰,咬著牙,兩手拉著繩子,提起桶來。可是自己越覺得重,這水的重量,仿佛也就真個向上增加。將繩子拉到一半時,身體擺了幾擺,實在拉不動了。然而不把這水汲起來,嫂子可會笑死了。不管什麼,只管向上拉著,把桶拉到井口,一手提了繩子,正要騰出一隻手來去拿桶,不料一隻手的氣力,更是不行,那只水桶將人向井裡一拉,人站立不定,就向井裡栽了下去。 §第二十二回 奇貨可居雙身釋重負 百喙莫辯千里報讕言 鄉村裡的井,總是不十分大的,那井口的直徑,不過一尺有餘。這樣大的井口,一個人橫著躺下。想要落到井裡去,當然是不能夠。所以桂英被水桶墜著身子向下落的時候,兩隻手一叉,已叉住了井口,差不多是蓋在井口上,田氏在後面看到,早是三腳兩步地,飛奔向前,將她攙扶了起來。因向她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可嚇了我一大跳呀!」 桂英紅著臉笑道:「踏著青苔,讓它滑了我一跤,沒有關係。」 她說著這話,看見稻場上有個滾稻的大石轆轤,一蹲身子,坐在上面,就向田氏道:「嫂子,你看玉和回來了沒有?你叫他來幫著你吧。」 田氏見她兩隻手操在肚子上,皺了雙眉,便側了身子向她問道:「白妹!你是怎麼了?不要是肚子痛吧?」 桂英兩手依然按著肚子,卻微微地點了兩點頭。田氏笑道:「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?」 若是有了喜,這樣跌一下子,那可是不當玩的。桂英皺著雙眉,將眼睛也半閉著喘著氣道:「沒有什麼。」 田氏正著臉色道:「你要是有了喜,可得實說。萬一閃動一下,也好找個醫生來看看。」說到這裡,四顧無人,就低聲向著桂英耳朵裡唧咕了幾句。桂英眉頭一舒,微笑著道:「統共也不過兩個月那樣。」 田氏一拍手道:「那還了得,准是無疑,這怎麼辦呢?若是有點不好,可真叫人悔不轉來。你早怎不對我說,早要知道,我就不能讓你做這些重事了。你可走得動,讓我來攙你回去吧。」 桂英站起來道:「快別那樣,讓別人看見,那是笑話了。」 田氏道:「這是什麼笑話?這是人生大事呀!」 桂英因為到了鄉下來,一舉一動,都惹得鄉下人注意,若是讓嫂嫂攙了回家去,又是讓人注意的事。只管走得快快地,離開了田氏,走回家來,桂英一溜進了房。玉成提了一桶溫熱水,放在階簷下,人坐在凳子上,兩隻腳隔著桶梁,插到水桶裡去,頭望了天空,口裡唱著黃梅調,非常之得意。 莊稼人沒有什麼事是快樂的,只有每日工作回來,提了熱水來洗腳的時候,這是最快樂的一件事,因為這就可以完全休息,直等到明天日出,才用得著做事呢。正在玉成這樣得意之時,見她妯娌兩個匆匆回來,而且桂英的臉色,不大好看。這就覺得有些奇怪。田氏在後,就向她問道:「跑什麼?怎麼了?怎麼了?」 田氏走到玉成身邊,正著顏色低聲道:「了不得,我們二弟妹,她有喜了。」 於是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。 這玉成是鄉下一個富農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別無所求,只有兩件事,他還未曾滿足。第一是他沒有兒子,沒有女兒,自己年過四十,恐怕是無望了,不得已而思其次,便想得一個侄兒。第二是自己無功名之分,但願兄弟得個一官半職,合了世代相傳的教訓,榮宗耀祖。玉和既是花了錢沒有捐得知縣回來,卻也罷了。現在聽說二弟妹有孕,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喜事。將一雙濕淋淋的腳,由水桶裡抽了出來,站在地上瞪了眼向田氏問道:「這話是真嗎?」 田氏道:「若說是我有了孕,那是我騙了你。現在說人家有喜,怎麼會假呢?我也犯不上說那種假話!」 玉成道:「你趕緊到她屋子裡去看看,我到吳先生家裡去,給她找一包安胎散來。」說著,就走出去了。 他夫妻二人,自這時忙起,內外兩面跑,把晚飯也忘了做。玉和那天,是老早由縣城回家了。二次出去,正釣了一筐子魚回來,到大門口就喊道:「飯煮了沒有,我們有了晚飯菜了。」 玉成正在廚房裡煎安胎散,迎了出來,輕聲喝道:「不要叫,白妹睡了。」 玉和以為哥哥是俏皮話,便道:「胡鬧了,怎麼睡得這樣早?」 玉成道:「你才胡鬧呢,說起來讀書,識字,什麼事你都知道。自己女人有了雙身子,也不給我們一個信。倒眼睜睜地讓她春碓床,做那些重事。」 玉和見哥哥正正經經地說話,而且聲音又很平和,倒不像是俏皮話,便從從容容地在天井裡放下了魚簍子釣竿,走進廚房來道:「我不知道哇!」 田氏正點了兩根蚊香,向桂英房子裡送,笑道:「剛才真嚇了我一跳,現在她說肚子不痛了,大概安定了。」 玉成在竹櫥裡取出一隻飯碗,先放在鼻子尖上嗅上了兩嗅,然後在懸繩上取下白布手巾,將碗擦了幾擦,就把爐子放的藥罐端起,向碗裡倒了藥湯,兩手端著,交給田氏道:「你端了進去,親眼看著她喝了下去,安定了,那也得喝。」 於是田氏就笑嘻嘻捧著碗進去了。玉和站在一邊,看得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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