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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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道:「哦!忘了買月臺票!」 於是轉身到賣月臺票的櫃檯前買票去。偏是屋子前只有巴掌大的一個小窟窿,前面站著四個人擠著買票,自己無法上前。好容易,熬到那四個人買票過去了,自己才買得了一張月臺票,匆匆到月臺上去。她料著林子實三等車是不肯坐的。頭等車呢,做生意買賣的人,當然不至於那樣揮霍,所以一直就到二等車上去找,將一截二等車找了一個夠,始終也不見林子實。又一想:「他是替公司裡辦事,也許公司裡給他川資,他為什麼不坐頭等車呢?」 如此想著,剛想由車上下來,再轉上頭等車上,不料月臺上叮哨叮哨,一陣打點之聲,火車就要開行了。 匆匆地走下車來,回頭向車上看去,卻見前面頭等車上,有一個人和站在月臺上一群送行的連連拱手道:「諸位請回去吧。」 桂英看那人不是別個,正是林子實。也來不及上前了,老遠地抬起一隻手來,就叫道:「林先生,慢走!慢走!」 在月臺上竟有叫火車慢走的,在月臺上的人,怎能不加以注意?林子實在這聲音中,也回頭看過來,真不料白桂英會在人叢中跑出來。人的相貌,固然有相同的,可是白桂英那清脆的聲音,在戲臺下聽她兩年的戲以後,已經深深地印在腦子裡,只要是這種聲音吐出一個字來,便可以知道是白桂英來了。現在相貌同聲音又同,不是她是誰?身子向前一探,門裡喊了一聲「白老闆」,然而在這個「板」字聲音叫出以後,汽笛「嗚」的一聲,車子已經向東移動。 白桂英情不自禁地,跟著車子跑了幾步,口裡還依然大喊著林先生。然而等她追到那群送行人所站的地方,林子實所剩的那節頭等車,已經到好遠的地方去了。桂英跑到這裡,自然地也就停止了腳步,對那越去越遠的火車,不免望著發了呆。 送行人中間,有認得桂英的,便道:「白老闆來晚了五分鐘。」 桂英這才向大家笑道:「我有點事情耽誤了,沒有趕上送行,真對不住人。林先生臨行前說了什麼嗎?」 她這句話,倒問得她所認得的人,不知所答。臨行的時候,當然要說些什麼。所說的什麼,與桂英又有什麼相干,要她追問?桂英得不著人家的答覆,她也不一定要人家答應,掉轉身子,低了頭,無精打采地,就向車站外面走。她是個唱戲的女子,人家總怕惹了什麼嫌疑,她既低了頭走,人家也就不便再和她說些什麼了。桂英走出車站來,只見大福滿頭是汗,到處亂碰,便走近他身邊,問道:「你忙些什麼?」 大福看到,臉上先有怒色,再一看妹妹的顏色也不好,就笑了起來,點著頭道:「你把我找苦了,由哪裡來呢?」 桂英道:「你說吧,車站外面碰著我,我是從哪裡來呢?」 大福是自己找了釘子碰的,也就無話可說,只得笑了,桂英也不理他,自雇了車子回家去。 到了家裡,朱氏迎著她笑道:「我猜你是送林先生去了,對也不對?」 桂英道:「對了,可是沒趕上。咳!我做什麼也不順心。」 這時,朱氏已經知道桂英帶了一千塊錢鈔票回來,不敢得罪她,不但不說她不該回來就走,而且想了許多話來敷衍她。她倒沒有什麼不好的言語與表示,只是時時露出那不規則的笑容來。朱氏最怕她嫁人,把自己進錢的路子塞斷,現在姑娘回來,少不了重登舞臺,自然暫時各事要哄著,她就向她笑道:「你回來得這樣快,熟人要看到你,真會疑心你還沒有走呢。」 桂英道:「咱們把這事瞞過來,不提就是了。知道我走的人,大概也不少吧?我們大福那張嘴,還不是一支喇叭,到處吹著。」 朱氏道:「這回我可叮囑過的,他可不敢瞎說。除非秋雲她一個人清楚,反正你有事也瞞不過她的。」 桂英笑道:「我倒忘了問你,她嫁過去以後,情形怎麼樣?」 朱氏道:「那還用問,自然是好。第三天拜客,夫妻倆在我們這兒坐了一會。雖然姑爺年歲大一點,可是總是一夫一妻,倒很好的。若是說你回來了,她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!」 桂英道:「他們家有電話嗎?」 朱氏道:「張家很有錢的,家裡什麼都全備,哪有不裝電話的道理?我到隔壁糧食行,借個電話告訴她吧。你的朋友也多,一個月哪不花幾塊錢,將來自己也安上一架電話,免得老是去麻煩街坊。」 桂英笑道你以為我回了家之後,要廣結廣交,到處求人捧,又上臺嗎?老實說……」 朱氏一聽話不投機,深怕她將心事完全說出來了,將來不好轉圜,不等她說完,立刻掉轉身出去了。桂英也知母親的用意,只看了母親後影微笑。 一會兒工夫,朱氏笑嘻嘻地回來,拍了手道:「秋雲她歡喜極了,恨不得今天晚上,就要把你請去。我說讓你多休息休息,她就說請你明天到她家吃中飯,她還要請你看電影呢。」 桂英笑道:「我倒要瞧瞧他們這家新家庭是怎樣一個情形。」 在煩悶之中,有了這點消息,稍微安慰。到了次日上午,就直到秋雲的丈夫家來。 原來秋雲的丈夫,是個山東人,在北平開了兩家綢緞店,一爿西餐館,買賣倒是不錯。做大東家的人,本來就無事,加上店裡生意好,更不必操什麼心,終日無事,只在外面找樂子。當秋雲唱戲的時候,是他父親張厚德天天訂座相捧。張厚德是個六十六歲的老頭子,一把蒼白鬍子飄在胸前。這樣地捧坤伶,當然只能說是藝術的欣賞,沒有其他作用。程秋雲也打聽到張老頭子是個有錢的人,就很和他接近,後來索性拜在他跟前做幹姑娘,不斷地到張家去。就因為如此,就和他的兒子張濟才認識。張濟才是個四十一歲的黑漢子,和他父親一樣,除了那個張字,此外關於用筆寫的,都不大認識。一見父親認了這樣一個唱戲的幹姑娘,以乾哥的資格,也湊趣捧起來有一年的工夫。張濟才原配的渾家死了,張老頭兒一力主張,把程秋雲和兒子填房,張濟才當然是求之不得。秋雲也因張家有錢,有公公沒婆婆,走去做小東家夫人,就可以管家,在相當條件之下,就嫁過來了。 這個時候,她嫁過來不曾有多少日子,真是要一樣有一樣,心裡很是滿意。桂英本也認識張濟才的,這時候到他家來拜訪,他怎能不盛情招待。在裡面一聽到門鈴響,就親自迎接到大門外來,接了有四回,方才接到了她,老遠地就半彎著腰拱了兩手道:「歡迎!歡迎!」說畢,便在前方引路。程秋雲在屋子裡,隔了玻璃窗子,看到此嚷道:「久違呀!快請吧。」說著,自己也迎了出來。桂英看她身上,還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旗袍,頭髮梳得溜光,在左耳鬢髮上,倒插上一朵小小的紅綢海棠花,黑髮上配著那猩紅一點,在她那脂粉調勻的臉上,格外顯出一種嫵媚之態來。她左右站了兩個老媽子,都顯出笑面迎人的樣子,跟著她們女主人那一樣地親熱。桂英走上前,秋雲一把握了她的手笑道:「到我屋子裡去坐罷。」 桂英隨著她,走進她的臥室裡去,只見滿屋子新家具,那帶著紅色,太陽光由粉紅色的窗紗射進來,別是一種光景,就是那家具上一種新漆的油漆味,聞到了,也覺得帶有一種新人房間的象徵。秋雲笑道:「你坐下呀!幹嗎走進屋子來,只管周圍上下,四處亂瞧。」 桂英笑道:「你為什麼不懂?這就叫瞧新房子呀!」 秋雲讓她坐下,兩個老媽子如穿梭一般,早就在桌上擺下了乾果碟子,斟好了茶。桂英笑道:「客氣是客氣,可是我們那位姐夫,怎麼不來陪客呢?」 秋雲道:「他有事,待一會兒,自然會來陪你。」說著,向她丟了一個眼色,低聲道:「咱們先談談,要他在旁邊打什麼岔?」 於是向兩個老媽子道:「一對大蠟燭似的站在這裡做什麼?出去吧,叫你再進來。」 兩個老媽子走了。桂英道:「你真機靈,把她們支使走了,我正要問你的話呢!」 秋雲道:「我也正要問你的話呢。」 桂英笑道:「讓我先問吧。」 她說著端起一杯茶要喝又放了下來,就用手拿了兩粒瓜子嗑著,似乎是想了一點兒心事似的,這才向秋雲微笑著:「結婚的那天晚上,是怎麼一個情形?」 秋雲臉一紅,微笑道:「你問這話,是什麼意思?」 桂英笑道:「沒有什麼意思,我要問問。」 秋雲笑道:「這個情形,我可沒法兒說。將來你出了門子,第一天晚上,是個什麼情形,你經過了你就知道了。新娘子無非都是一樣。」 桂英笑道:「新娘子都是一樣嗎?我怕不能夠吧?真的,我要問問我的姐夫,對你情形怎樣?」 秋雲道:「那你還用問,在新婚的時候,彼此總是很好的,不過到了將來,這話可就難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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