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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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道:「我就是要問問這個哇,別的事情,我管得著嗎?你說很好的,是怎樣的好法呢?」 秋雲笑道:「好就是好,你讓我說怎樣的辦法來,我可沒法子說,反正我要怎樣稱心,他就怎樣子去辦。」 桂英道:「你們也出門去玩過沒有?」 秋雲道:「前三天當然是不便出去,這兩天,他倒也陪我出去玩過兩趟。可是彼此好不好,也不在玩不玩上說。」 桂英嗑了瓜子只管向她微笑。秋雲道:「你對我笑些什麼?」 桂英笑道:「我想你說話漏了,什麼叫稱心呢?」 秋雲笑道:「一個大姑娘家,倒會挑眼,你這有什麼不懂的?譬如說,他出去了,我在家裡悶得很,他就打電話告訴我,說是待一會兒就回家的。又譬如說,我隨便說了一句魚好吃,吃飯的時候,就做得有魚。也無非是樁樁事情,都向著你心裡想的那條路上去辦。」 桂英笑著點點頭,眼睛可四處地瞧著。見床上疊著紅綠綢被,堆在西頭,東頭四個枕頭,做了兩疊齊齊地擺著,床下面放了男女兩雙拖鞋也是比齊了擺著的,牆壁上一張大相片,乃是他們行結婚禮時攝影的,連自己的像,也在上面,另外還有新郎新婦的兩張像,單獨地懸在一起,兩張像都是笑嘻嘻地。桂英只管滿屋子打量,手隨便伸到瓜子碟子裡去抓瓜子,可是並不在瓜子碟裡,乃是在糖子碟裡,抓了一粒糖子兒向嘴裡拋著,還只當是瓜子,使勁就咬上了一口,乃至咬出甜味來,低頭一看,手還向糖子碟子裡伸著。自己也不覺撲味一聲,笑了起來。 秋雲笑道:「你怎麼了?看到新房,自己瘋了心嗎?」 桂英笑道:「可不是有那樣一點?我還在這裡想著你呢。你以前說過,要守獨身主義,我瞧你這個守獨身主義的屋子裡倒辦得這樣熱鬧,不定是誰瘋了。」 秋雲正色道:「你這話倒是一句正話,並不能說是開玩笑。我從前真是這樣想,咱們自己能掙錢,何必靠人養活。不靠人養活,就不必嫁人。可是我這兩年受家庭的氣,受前後臺的氣,又要敷衍捧角兒的,我覺得苦極了。再說我們吃這碗戲飯,掙的錢不少,錢在哪兒?除了那臺上用的行頭而外,不過就是私人幾樣首飾,不都是和家庭掙錢了嗎?我們唱的這一行,又賣個年輕,再唱過兩年,就算台下有人捧,自己還擔憂,怕是人家打通呢。所以我想開了,若是做不了一輩子老姑娘,那就不如早早地嫁人為妙。你這次回來,還打算唱戲嗎?要不,你不說這話。」 桂英歎了一口氣,就把這次到鄭州,碰釘子回來的話,說了一遍。因道:「你說男子的心靠得住嗎?」 秋雲道:「你還是少經驗,汪老頭子,這人就不錯。若是別人,你只管住在旅館裡,他一點也不理你,你有什麼辦法?說嫁人,誰讓你找那總指揮總司令?咱們這種人,只好找那有碗飯吃的和他做一夫一妻,吃一輩子太平飯也就完了。哪個闊人,肯把戲子放在眼裡?太貧窮的人,我們也不是王寶釧那樣賢德,能在寒窯受苦十八年,只有在中班上走。年歲,相貌,那都不必去挑了。嫁丈夫不是圖丈夫好看,好看又能值多少錢呢?」 這一篇話,雖不是什麼至理名言,可是個個字,都打入了桂英的心坎,只管嗑著瓜子,默默無語。秋雲笑道:「老賢妹!你還是聽我的話吧。趕早兒找個主,林子實待你不是很好嗎?」 桂英默然了一會兒,歎口氣道:「他到上海去了,昨日走的。」 秋雲道:「一個人都是緣,那也只好將來再說了。」 桂英初來的時候,是有說有笑,現時好像憑空有了一件什麼失意之事,默默無言。秋雲也怕是自己失言,兜動了人家的心事,不知道怎麼好。恰是不先不後,張濟才這個時候進來。桂英才把她那調皮的態度放出,和他大開玩笑。 一會兒工夫,張厚德也親自出來,請桂英到客廳裡談話,陪著在一處吃飯。吃過午飯之後,濟才夫婦,還要請她去看電影,她只覺得幹什麼事也不高興,便推說頭昏,回家來了。 到了家裡,將衣鞋換了,便躺在床上睡覺。朱氏以為她非玩個整天工夫不可,見她如此之早回來,料著又不定出去添了什麼心事,先是不敢過問她,後來聽到屋子裡許久沒有聲音,始終是放心不下,就緩緩走進屋子來,只見她側了身子向裡,將一條毯子,蓋了下半截身體,高舉一隻手胳膀,抬過了頭,兩隻拖鞋,排了個孤雁投林,一隻在東,一隻在西,看那樣子,是倦得很厲害,倒上床就睡了。正待上前和她牽著被蓋,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歎畢,向外一個翻身,正睜了兩隻大眼。朱氏笑道:「我還以為你在張家喝醉了呢。怎麼樣?身體上不大舒服嗎?」 桂英道:「還是在火車上沒有睡得好,我要睡呢。」 朱氏看她將一件葡萄綠雁瓴縐的旗袍,斜搭在床欄杆上,於是將旗袍拿過來,和她疊著,笑道:「你自己不疊,也該叫別人和你疊一疊,為什麼就這樣亂扔?做一件衣服要好幾十塊錢,你就是這樣地不在乎。」 桂英並不理會朱氏的話,卻反問道:「林先生走的時候,和你說什麼來著?」 朱氏這才知道她在床上睡著,原來是在想人呢,便道:「你別盡惦記他,他這兒有通信的地址,你有什麼話,給他去封信就是了。好在這樣的信,你自己也能寫。」 桂英道:「秋雲嫁過去倒不錯,張三爺待她很好的,張老頭子兩個兒子都在山東老家過,張三爺的孩子,也不回去了,秋雲現在是山中無老虎,猴子稱大王。」 朱氏道:「凡事都是各人的緣分,那孩子待她爹媽不錯,應該有好處。」 桂英道:「我待你也不壞,怎麼我就沒有什麼好處呢?」 朱氏道:「你還是短穿短吃,有什麼不好呢?」 桂英道:「一個人吃啦穿啦,就完了嗎?」說畢,一個翻身向裡,又默默地睡了。 朱氏雖有些知道她的心事,可是也安慰無由,卻暗地裡向秋雲打聽,她和姑娘說什麼來著,引起了她的心事。朱氏不打聽倒也罷了,這一打聽,就生出許多糾紛來。 §第五回 不語只溫存少年可愛 試歌轉悽楚怨女興悲 這一天程秋雲聽到桂英訴說她由鄭州失敗回來的經過,也很覺得心中難受,現在又聽到朱氏向她打聽消息,料著桂英回家,一定和她母親有什麼為難之處,便在電話裡向她道:「桂英若是在家裡悶不過,你就可以請她到我這裡來玩玩,我總可以勸勸她。」 朱氏一想,她們兩人,是最要好不過的,讓秋雲去勸勸她,也許有效,便在電話裡重重地拜託了一頓,說是明天一準讓桂英再去。 到了次日,朱氏便慫恿著桂英到張家去。桂英在家裡,本也就嫌著悶,有母親一勸,自是更要出去。吃過早飯,第二次又向秋雲家來。當她到了秋雲家大門口,正要下車的時候,卻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白面書生,也是在這裡下了車,正在付車錢呢。看他穿了件淺灰色嗶嘰的長袍,外套著烏亮的緞子馬褂,一頂黑呢的帽子,戴著低低地蓋了眉頭,襯著那臉子白裡透紅,更是清秀。他付了車錢,正要轉身向大門裡走,看到一位女郎來了,他就向旁邊一候,讓她過去。 桂英到鄭州去的時候,就把包車夫散了。現在是零碎雇了車子坐,所以到了大門口的時候,她也是站著付車錢。一個當過女伶的人,對於男女之別,是無所謂的。她看見那白面書生站在那裡讓路,心裡卻有些過意不去,就向他點了個頭,笑道:「不用客氣,你請吧。」 那書生便取下帽子,點了點頭走進去了。 桂英走著進來時,只見他也在秋雲臥室外那半內室半客廳的屋子裡坐著,張濟才夫婦陪著他說話,似乎他在這裡也很熟。桂英一進門,大家都站起來,那少年還說了聲請坐。桂英笑道:「都是客,別客氣呀!」 秋雲讓著座,對他兩人看了一下,笑問桂英道:「你們兩位,以前認識嗎?」 桂英道:「你怎麼不給我介紹介紹呢?」 秋雲心裡想著,我看你這樣子,倒好像熟極了的朋友呢。於是介紹著道:「這是白桂英老闆,這是王玉和先生。」 桂英點了個頭道:「王先生在哪個學校裡念書哩?」 張濟才笑道:「你看著他也像個大學生嗎?他可是個小老弟!」 桂英欠了欠身子道:「失敬了。」 玉和微微一笑道:「這年頭,做官還算什麼呀,而且是……呵呵,芝麻大的小官。」 他說的話,聲音並不大,而且又很從容地說,斯斯文文地真像個女孩子一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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