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玉林待要和他講個道理,低頭看看自己身上,便歎了一聲,心想誰叫我這一身穿著活像個叫花子呢?自扛起那個大包袱悄悄地走了。

  他去後,在胡同口上放著人力車候生意的車夫,立刻發出議論來。有的道:「你瞧,這是做官的後代,任什麼不能幹,倒不如咱們膠皮團裏的人,還可以賣賣幾斤力氣。」

  有的道:「做官的後代又怎麼著,他也不能在腦袋上貼上三個大金字。扛著大包袱跑,一樣地像個小偷。」

  有的道:「他是穿了那一身破衣服。要是穿起狐皮大氅,他扛上那一大包煙土,也沒有個人敢攔著。」

  有的道:「別不開眼了。賣大煙土的人,他會這樣走?走遠了,火車開專車。走近了,也該坐汽車吧?」

  這幾位膠皮團員紛紛地議論著,警察聽之有些不入耳,只好閃開了。

  不多大一會兒,玉林走回了原地,肩上扛著的一個大包袱已是不見。只見他兩手插在破大衣袋裏,緊緊地按住他那裏面衣服,似乎那裏面已經是藏著什麼的了。他到了這胡同口上也感到很難為情,低了頭,緊緊地就向家裏跑了去。到家之後,直跑到母親屋子裏來,兩手一拍道:「不用發愁了,二哥明天出殯的錢,歸我一個人擔任了。」

  說著,在身上掏出四塊現洋來,放到桌上,帶了一點兒苦笑道:「若是光用四個人抬,不要什麼和尚吹鼓手,大概也就夠了。」

  鄧老太道:「你老二為人一生什麼也沒鬧著,到了最後一關,還用冷杠子把他拖了出去嗎?」

  玉林道:「老三老五,要能再湊幾個,那是很好,若是不能湊,二哥也總可以出去。」

  說著,將四塊錢送到鄧老太手上。鄧老太倒是在手上顛了兩顛,問道:「可見得一個人要拼了命去想法子,也未見得無法子可想。」

  玉林默然地坐在一邊,沒有作聲。鄧老太道:「這錢你就交給我了,我明天同你支配吧。」

  玉林道:「當然交給您支配,我總算還了我的心願了。」

  鄧老太看他的樣子倒很是自然,也不疑心到有別的緣故,安然地將他這四塊錢留下,預備做明日第二個兒子出殯的費用。這四塊錢不但是不能算細微的數目,而且要算是很大的一筆援助費用。

  到了次日,玉龍的遺體僅僅是免于冷杠子拖出去。四個杠夫抬著一口白木棺材,前面幾個小孩打著不成腔調的皮鼓和小鑼大鼓。三個兄弟,各租了一件半舊的孝衫在長衣上蒙著。玉林挽了一隻紙錢籃子,隨路撒著紙錢。玉峰玉波四眼紅紅的,低了頭走,各不作聲。棺材後面,僅僅一輛人力車單獨地跟著。車上坐了一位穿白衣罩麻布背心的中年婦人,那正是黃氏。黃氏歪倒在車上,只是幹哽咽著,紅眼睛裏已是哭不出眼淚了。

  不成調的鑼鼓打出了城去,漸漸地走到了荒野。在這樣的深冬,只見那荒曠的地面上,幹黃的土色,透著一種病態。加上不曾消化的殘雪,在四周堆疊著,點綴出來,滿目全是荒寒的意味。遠處的村莊,老是三五家矮屋,雜著一叢叢的枯樹。在那陰慘慘的寒空裏,樹上的枝丫透著是特別的多,偶然有幾隻烏鴉在樹上站立著,那是更覺得有一份淒涼的象徵了。

  到了野外,這寒風自然地加厲起來,把人身上穿的衣服極力地推送到一邊去,人向前走,風往後推。偶然聽到呼呼呼一陣怪響,就地一陣飛沙向人身上撲來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走路的人兀自歪歪欲倒,如何能夠打鑼鼓,索性那不成調的鑼鼓聲也沒有了,只是大家雜亂了步子在土路上走。若是風聲過去了,這就可以聽到一片唏瑟晞瑟之聲,那正是大家沉重的腳步在寂寞的環境裏所發生出來的聲音。

  這種現象,在平常的人聽到,也就極感到不堪,那鄧氏兄弟,在一具白木棺材前面走,那真是肝腸寸斷了。一行人走到一片高土坡,周圍有千百具亂墳,在亂墳叢中,有時有那不曾拔除乾淨的高梁秫秸,出地有二三尺長,臨風搖曳著。在較大的幾個墳塚邊,也用土圍了短埂,有那零落不成行列的矮柏樹,綠色是沒有了,萎靡著變了灰黑色。遠遠看見有兩三個工人帶了鍬鋤等物,在墳塚較稀少的土面上,正在刨土坑。一行人走到這個土坑旁邊,方才停止住了腳步。

  黃氏坐的人力車子,不能上這高坡,老早地停下了。她跌跌撞撞在墳堆裏走著,只看到那個土坑,人不能走動了。兩腿酸軟著就蹲下地去,也不管這地面是否肮髒,靠了一塚墳堆坐著,只管幹哽咽起來。

  玉峰本站在坑邊,看到這樣子倒嚇了一跳,立刻跑了過來,連連地問道:「二嫂,這地方冷得很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黃氏並不答話,卻只把頭搖了幾搖,她哽咽得好像說不出話來。玉峰也站著凝神想了一想,無奈當自己凝神想的時候,那寒風又起了一陣,只覺臉如刀割,周身都打戰起來。他兩手把衣服操著緊束了一點兒,便向黃氏道:「你送到了這裏,已經可以了。我想叫老五送你回去吧。」

  黃氏道:「不!我得看著他的棺木入土。夫妻……」

  她這個「妻」字音拖得很長,周身抖著一團。舌頭嘴唇全麻木了,不聽她的指揮說話。玉峰道:「二嫂,你先回去吧,看你的臉都凍紫了,嘴唇也凍烏了,你若是在這裏病倒了,誰來伺候你?你現在自己更當保重了。」

  只說了這句話,把黃氏的酸楚格外勾起,她加重地乾號著,人也是更支持不住,就倒在一座小墳上。玉林玉波全跑了過來,玉林道:「二嫂這種情形,絕不能在這裏待著了,把一個人先送她回家去吧。你想,我們家裏現在弄到這種地步,還能再加上一個病人嗎?」

  黃氏聽到這裏,霍地站了起來,被寒風刮著,身子晃蕩著有點兒站立不定。幸是玉波趕緊搶了上前,一把將她捉住,連連地道:「二嫂,你是怎麼了?」

  黃氏又晃蕩了兩下,將手按著額頭,凝神了一會兒,搖搖頭道:「不怎麼樣,大概是風刮暈了。」

  玉波道:「你瞧不是,您趕快回家吧。」

  黃氏道:「回家?我回家幹什麼?」

  她雖然這樣說著,玉波兄弟究竟沒有理會著她別的什麼意思,便道:「不管怎麼著,這個地方您究竟不能長待著,我送你回去吧。」

  玉波是最小一個叔子,而且是黃氏親眼見著長大的,這就不必有什麼顧忌了,於是兩手攙住了她一隻胳臂,勉強地拖了她走。黃氏雖然不住地回轉頭來,還向刨坑的所在看去,可是她為著心靈上太受了創傷,被這尖削的曠野寒風一吹,人更透著支持不住,玉波極力地拖挽著,不容她不跟了走去。糊裏糊塗地下了那亂墳坡子,就擁了她上車,而且還靠住車子走帶扶了一點兒車沿。

  走的時候,還帶安慰著她道:「二哥去是已經去了,你徒然傷心也是無用。以後的事你放心,我們還有哥兒四個呢,絕不能不養活你。話就這樣說,我們吃白麵,吃大米飯,你也吃白麵吃大米飯。我們啃窩窩頭,那沒法子,也只好請你啃窩窩頭。可是有一句話敢負責任說出來,絕不能讓你餓著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