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黃氏偏了頭歪倒在車子上,不住地將手絹去揉擦眼睛,卻沒給予答覆。車子緩緩地拖著,快至城門口了,黃氏用手連連拍了車扶手道:「打住打住。」

  人力車夫一停步,她就跳了下來,猛可地倒把玉波嚇了一跳,問道:「二嫂,你這又是怎麼了?」

  黃氏把身上的麻衣連拉帶扯地脫下,答道:「我不回家了。」

  玉波道:「不回家了嗎?您打算到哪兒去?」

  黃氏接著白孝衣也脫下來了,因道:「你瞧吧。家裏落到這種地步,已經不是人過的日子了。到了現在我成了一個孤鬼,無論看到什麼,讓我想起從前,心裏全夠難過的。我不是鐵打的心腸,我實在是不忍再看了。我娘家雖不怎麼好,大概也不多我一個人吃飯……」

  玉波不等她說完,搶著道:「二嫂,你打錯了主意了吧?你現在熱孝未除就要到親戚家去,這有點兒不大妥當。無論親戚是怎樣的好法,不講迷信,大禮上也說不過去。」

  黃氏道:「兄弟,我比你歲數大多著呢,這一點兒事我還不知道嗎?昨日我娘來看我,我已經同她說了,我要暫時離開婆婆家。在我娘家本條胡同裏有一所姑子庵,那老姑子是我的乾媽。當年我家很好的時候,大概她用了我的錢不少。現在我在她庵裏借一間屋子住,她是推諉不了的。兄弟!你看我現在弄成什麼樣子了,身上無肉,臉上無皮,快成一個骷髏了。你再要我回去,我看到你二哥的衣服,處處傷心,時時掉淚,我非哭死不可,你忍心要我回去嗎?」

  玉波見她把孝衣全脫了,雖然還模糊著兩隻淚眼,臉上已不見到淚珠,她微挺了胸脯子,表示了她那堅決的主張,料著是無可挽回。便道:「若是照二嫂的意思,僅僅到尼姑庵裏去住幾天,這倒沒有什麼不可以。不過我回去對母親要有一個交代,我送你到庵裏去行不行呢?」

  黃氏道:「兄弟你以為你二哥骨肉未寒,我就要跟人跑嗎?」

  玉波道:「二嫂,您說這話,做兄弟的怎樣經受得起?請你替我想想,我不應當這樣做嗎?」

  那個車夫歇了車把,站在一邊,聽到他兩人所言,也插嘴道:「這位先生說的話是對的。他既是同你一路出來的,大家全回去了,將您一個人扔下,這話怎麼說呢?」

  黃氏沉思了一會子,手扶著車扶手,也沒有上車,也沒有說什麼。玉波道:「二嫂,你就照著我的話辦。反正你要上庵去,我也攔不住你。」

  黃氏沉著臉道:「我的意思決定了,你就砍了我的腦袋,我也要上庵去的。你送我不送我,這倒沒什麼關係。」

  玉波道:「既是那麼著,請您上車吧。」

  說著,向她倒是深深地鞠了一個躬。黃氏見他如此,便把扔在地上的孝衣做了一個布卷,塞在車踏腳上,這就坐了上去,點點頭道:「拉了走吧。」

  玉波在一邊偷看她的顏色,覺得她有了堅決的主張,攔也是攔不了,只有默然低頭在車子旁邊跟著。

  到了尼姑庵附近,黃氏首先跳下車,從衣袖裏掏出一條手絹來,先在眼睛角上揉擦了一陣,然後同玉波道:「兄弟,你還送我到庵裏面去嗎?」

  玉波道:「當然。我見見那老師父,同她說兩句拜託的話,也盡我一點兒心。」

  這話似乎很打動了黃氏的心,眼角裏突然滾出兩粒淚珠來。然而她自己也立刻感覺到了,已是掏出手絹來,在眼角上極力一按,把眼淚給按了回去。車子停下了,那庵門是半掩著。黃氏交代玉波稍等一等,自己先悄悄地走了進去。

  玉波自己也脫了孝衫,將車上的孝衫捆著一卷夾在脅下,然後向門樓子下面一閃,靜待裏面的消息。不多大一會兒,一個五十上下的尼姑,穿著灰布僧衣,晃蕩著來了。玉波看她尖削著臉腮,由額角到兩隻耳朵前面,全有半圓徑的斜紋,兩隻眼睛仿佛閃電似的在人身上掃了一下。在她那毫無情感的臉色上擠出了一線不自然的笑容,舉了右手巴掌,勾了一勾頭道:「這是五爺?」

  玉波拱拱手,慘然道:「捨下遭了這樣的大慘事,家嫂要借您寶刹休息幾天。這話真是不應當說,只有請老師父慈悲慈悲。」

  老尼頓了一頓,正著臉色道:「二少奶已經先托人對我說了,我還沒回信呢,她可來了。我們出家的人,不能見事不救,何況二少奶還寄名在我名下呢。」

  玉波先聽她的口吻,好像是完全拒絕二嫂的請求,不免抽了兩口涼氣。最後她還是答應收留了,這才算定了神,因向老尼拱拱手道:「老師父有這樣的好意,我全家是感謝不盡。我們兄弟將來只要有一個人稍微有點兒辦法,一定重重地寫上一筆緣簿。」

  老尼聽說,卻淡笑了一笑。

  隨著這話,黃氏也由裏面出來了,悄然地站在老尼身後,手扶了牆壁,並不言語。老尼道:「五爺請到裏面去喝杯茶吧。」

  玉波道:「只因家嫂身體太壞,在墳地裏不敢耽誤,匆匆地就送她來了,我還要到墳地裏看看去。家嫂在此叨擾,我這裏先謝謝了。」

  說著,他兩手拱起一揖,接著就跪了下去。老尼兩手合掌,彎腰連道:「阿彌陀佛,請起請起!」

  玉波從從容容拜了幾拜,然後起來,這才向黃氏垂淚道:「二嫂,您安心先休息幾天,回去我自然會對媽好好地說。」

  黃氏站在牆邊,雖然極力地忍耐著,可是兩眼裏的眼淚用盡了氣力也忍耐不住,全由眼角直奔了出來。

  玉波抬起一隻袖子,揉著眼睛道:「二嫂,你別傷心。現時你暫在這裏住個十天八天的,我自會同母親商量,親自來接你。我們住的那個地方,不但你看著傷心,我們住在那裏,也是什麼全不順眼。就在這幾天之內,一定想法搬家。我們家雖然連連地遭著不幸的事,一半是環境逼的,一半也要怪我們自己志氣消沉,不能努力。我們弟兄就算什麼能耐沒有,當修路小工的力氣總有。若是我們早早聯合十條臂膀,這樣地做起來,不也可以維持幾口人的生活嗎?過去的話,那不必提了,我不過是這樣說,只要我們肯賣苦力,不講什麼虛面子,養活你這位嫂子總沒有什麼難處的。」

  他這樣絮絮叨叨地一說,那老尼姑站在旁邊,卻不住地皺著眉頭子。黃氏眼望了他,先只是垂淚,等他說完了,就向他道:「五弟,你回去吧。這地方向來是不大容留男客。見著母親……」

  她只有這句話,臉上的眼淚更加地湧了出來,兩張嘴唇皮隨了這停頓的語氣連連地抖顫起來。玉波看看黃氏的顏色,又看老尼的顏色,見她臉腮雖然是瘦削的,可是臉腮上的肉也是向下沉落下來。他站定了腳,向老尼作了一個揖道;「家嫂在這裏打攪,將來我再圖報答。」

  老尼皺著眉毛,把眼睛皮都皺起來了,就苦笑著道:「五爺,你自己不嫌著太貧嗎?」

  玉波見她把一張慈悲臉兒已是完全收了起來,便說客氣話,那也是多餘的,只好向黃氏呆呆地望著,不能言語。黃氏道:「五弟,你回去吧。望你們好好做番事業。」

  玉波聽黃氏這些話,竟是一種臨別贈言,不像是幾天小別時的言語,眼睛紅紅的,也只好扯了衫袖角,用力地在眼角上揉擦。老尼站在韋陀殿上,只管向庵門口用眼張望著。玉波明知道她有逐客之意,只好低了頭走出門口。走到庵門口,回頭向庵裏看來,黃氏手按了一隻佛案角,正向前面看。自己不覺得停住了腳,還待向黃氏說兩句話。那老尼姑換了她從容的態度,很快地走來,轟咚一聲響,將庵門關著。在紅板門上,現出兩張黃紙五言對聯,上寫著:

  何為身上事,誰是眼中人

  這文字雖然合掌,可是包含著兩個大問題,倒也值得玩味。玉波不免倒退了兩步,向十個大字出神了一會兒。心裏想,這不僅是家的機鋒語,正也是人生的大問題。就目前而論,身上的事是家敗人亡之間送嫂嫂上尼庵,這是青年應當做的事嗎?眼裏所見是滿口阿彌陀佛、面目可憎的尼姑。當著人家骨肉慘別,想多說兩句話,她竟是要下逐客令了。一個人若是不能自立,就是做寄生蟲的尼姑,她也看不起的。那麼,何為身上事?誰是眼中人?更值得再問一遍。他想到了這裏,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「好」,掉轉身來要走。抬頭看看寒空,在慘淡灰黑的雲層裏有一團黃光,在黃光裏更有一團小紅影,分明是太陽在那裏掙扎著給予人一線光明。玉波對天點點頭道:「目前雖然陰點兒,太陽還在,總有晴朗的一天。我們知道我們應當怎樣做了。」

  (原書至此結束,未完稿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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