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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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氏看到鄧老太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,立刻搬了一張方凳子來,塞在她身後,扯扯她的衣服,低聲笑道:「媽,你先坐下吧。喝醉了酒,不要緊的。」 玉峰正是向床上的病人看著的。聽了這話,卻回轉身來向阮氏瞪了一眼道:「這件事,那件事,你全知道。你當過大夫,知道這是喝醉了酒,不是害病?假如是病,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?」 阮氏本來低頭聽著,不肯回話。因為未了一句話,言語太重,便道:「這也不是我所說的話,你不也說……」 玉峰大聲喝道:「我說?我說什麼?你比得了我?」 鄧老太歎氣道:「現在床上還躺著病人呢,你兩人又吵起來。」 玉峰道:「你看什麼事情不懂,什麼事情她也要插嘴說上兩句,這實在是可惡得很。」 鄧老太本來是要坐下去的了,因為他兩口子這樣一爭吵,複又站了起來。阮氏低著頭,只抬了眼皮看看,就不作聲了。 黃氏算是努力做事了,將臉盆拿出去舀了一盆臉水,搓著手巾,替玉龍擦臉。又替他解開衣服的紐扣,把那件皮袍給脫下來。他那皮袍子口袋裏包鼓鼓的,倒是裝了不少的東西,黃氏正要伸手去掏摸著,玉波已是提著兩隻紙口袋,跑進屋子裏來了。 鄧老太道:「跑得這樣快,你看,上氣不接下氣地還喘著氣呢。」 他也不理會母親的話,在臉盆裏洗過了手,剝了兩個橘子,就用手榨擠出汁水來,向茶杯裏滴著。看看只有半小杯子,又剝了一個繼續向杯子裏榨擠著,因對黃氏道:「二嫂,你捧著二哥的頭,我來灌。」 說著,跳跑了出去,又取了一雙筷子在手跳進來。右手拿了筷子,伸到玉龍口裏去,將他的牙齒撬開,左手便把這杯橘子水倒了下去。眼看到病人咽下去了,接著又把紙口袋裏的橘子榨擠了大半杯水,向玉龍嘴裏倒去。 他這樣地忙碌著,當然全家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,並沒有人想到病人身上以外的事。直忙過了兩小時以後,病人還是那樣躺著,大家就坐在玉龍屋子裏閒談,看看可有什麼變化,不想他是越睡越沉著,連鼻子裏的呼吸也短促起來了。鄧老太坐在床對面一張方凳子上,手裏捧了水煙袋,眼睛只是望了床上的人出神。她搖搖頭道:「這不像是光吃醉了酒的樣子,你們找找他身上看,有什麼東西沒有?」 玉林坐在床沿上的,他手就在短夾襖口袋裏摸索著,除了一隻空紙煙盒、幾根火柴棍而外,並沒有別的東西。黃氏站在床面前,她忽然想起一事件來,因道:「別忙,他那皮袍子口袋裏東西不少,也許那裏有什麼吧。大家掏掏看吧。」 玉峰正站在掛衣服的鉤子邊,立刻伸手到衣袋裏掏摸著去,隨手拿出來的,卻是兩份小報、一個信封。報紙上用黑墨筆畫了好幾行圈圈,乃是圈點了兩段新聞。再看那封信,信封上寫著「留呈母親大人台啟」。再拆開內容,一張信紙上寫著: 母親大人台鑒: 兒不孝,不能成家立業,奉養母親,實在慚愧!自去年起,兒就立志學好,努力找事。不想事與願違,總無出路,眼見家庭逐日崩潰,兄弟數人並無挽救之法,心中尤感不快。上次五弟找有電車公司賣票,及自來水公司收賬數項職務,兒本擬埋頭苦幹,隨就一職。不料家中多數人,為體面關係均不贊成。兒若勉強遷就,勢必引起家中絕大波瀾,只得罷休。最近數日,只是以酒解悶,便是酒賬也欠得不能再欠。而大哥臥病醫院,又毫無起色,越發添上一番煩惱。又想兒妻賢貞正在中年,如此下去,亦無出頭之日。 兒害己害人,何必活于人世?因此下了極大的決心,在酒裏下了一點兒藥末,了結此生。一來免得將來乞討街頭,為父母丟臉。二來也放一條生路讓賢貞去走。這是兒無出息,做出萬不得已之事,請母親憐憫可也。當母親知道這信上言語之時,兒已赴西天去矣。別矣吾母!可憐可憐。諸弟望各努力,並望長兄早日恢復健康。 年 月 日不孝兒玉龍叩首 * 玉峰手裏捧了那張三十二行的長信紙,看一行,抖一行,越看越抖,抖得全身上下像銅絲扭的人一樣,沒有一寸一分是停止的。他的臉色由蒼白變作青色。鄧老太道:「怎麼了?怎麼了?他吃了什麼了?」 玉峰跳腳道:「家門不幸,怎麼專出這事,他……他……他服毒了!怎麼辦?」 黃氏聽著這話,早是哇的一聲,向前一伏,兩手抱住玉龍的身體連搖撼帶叫地道:「玉龍!玉龍!你吃了什麼了?你說呀!你說呀!」 鄧老太只叫一聲「我的兒」,抖顫著坐在椅子上,已是靠住椅子背,挺不起腰來。玉波道:「既然如此,什麼話也不用說了,趕快叫了汽車來,把他送進醫院。」 黃氏那個盛錢的白布襪子,急忙中塞在枕頭底下,還不曾收好的,這時就趕緊抽了出來,交給玉波道:「這裏有錢,你拿去雇車吧。老五,你是個熱心人,救你嫂子一把。」 說著這話,突然地對著玉波跪了下去,兩行眼淚直流下來。玉波扯起她來,直叫別這樣。黃氏回轉身來,又向玉峰玉林跪了下去,哽咽著道:「兩位老弟台!」 玉林玉峰一手牽著一隻手胳臂,讓她站起來道:「我們是親手足,還有個見死不救的嗎?」 黃氏道:「你哥兒仨快點兒去吧。」 說時,皺著眉毛,還頓了兩下腳。 玉波捏了那襪子筒的口,扭身就向外跑。剩下屋子裏幾個人,全都怔怔地向床上病人望著。阮氏始終站在鄧老太身邊的,比較地心裏清楚些,這就向玉峰道:「你瞧瞧媽吧,媽這是怎麼了?」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,都向鄧老太來看著,見她歪斜了身子向後靠著,兩目緊閉,鼻子裏的氣一呼一吸,全?窣有聲。玉峰牽起她一隻手緊緊地握著,只覺五個手指尖一齊冰涼。於是兩隻手握了鄧老太十個指頭,連連地搖撼了幾下,對著臉上喊了好幾聲媽。鄧老太哼了一聲微微地睜開眼睛來,向玉峰看著。玉峰向玉波招招手道:「送一杯熱茶,讓媽潤潤嗓子。」 玉林把爐子上的開水斟了一瓷杯,兩手捧著,送到鄧老太嘴唇邊。鄧老太微低了頭,抿住嘴唇慢慢地呷了兩口。一抬眼皮,看到玉龍還是那樣橫躺在床上的,便問道:「你二哥醒過沒有?」 玉峰道:「大概不要緊吧?」 黃氏道:「我們門口去看了兩回了,怎麼汽車還沒有來?」 說著,人又跑了出去。玉峰道:「二嫂,你別跑得那樣快,地面上滑,仔細摔……」 話不曾交代完畢,只聽得倒牆壁似的嘩吒一下響。玉林道:「二嫂子摔了。」 趕緊也跑到外面院子裏看去。只見雪地裏四肢伸張,趴著一個人。手腳伸縮了幾下,站不起來。玉林向雪地裏跳著,正要去攙扶黃氏,不想成了一個溜冰的姿勢,兩腳直伸過去,屁股向下一坐,震得心肝五臟都跳出來了,昏暈得分不出周圍上下來。 黃氏身邊有了一個人,倒是有了救星了,抓著玉林的衣服,就趴到了肩上,兩個人滾了一陣子,滾到屋簷下面,才扶走廊上的柱子站了起來,頗有要走之勢。立刻大門外,有了汽車喇叭聲。心裏一陣歡喜,正待走著,鄧老太在屋子裏卻哇的一聲哭出來。黃氏聽了,又轉向屋子裏跑去。這一刹那,她倒成了熱鍋上的螞蟻,不知怎麼是好了。在黃氏這樣兩頭不知所可的時候,玉峰也跳了出來,拖住黃氏一隻手向裏面拉去,口裏還道:「二嫂,你進來瞧瞧,二哥……大概是不行……」 他兩句話兩番頓住,自己的嗓子也哽咽住了。 黃氏跌撞到屋子裏來的時候,只見玉龍直挺挺地躺著,周身上下全不會動,嗓子眼裏唏呼有聲,那胸前高低起伏不定,呼吸急促得很厲害。只看桌上那盞煤油燈芯,光焰越挫越暗,挫下來只剩一些昏暗的光,那是象徵著這屋子裏的主人翁已經在死亡線上了。在屋子裏第一個傷心的是這位鄧老太,倒在椅子上,頭仰了天,閉著眼睛流淚,只會說:「我的兒。」 黃氏伏在床沿,坐在地上,抱住玉龍的一條腿號啕大哭,三位男兄弟全是淚如泉湧。汽車夫本是同玉波進來抬病人的,看到這種情形,也不必要人招呼,悄悄地走了。田氏先前曾到屋子門口來張望一次,這時聽到這邊哭聲大起,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了進來,垂著淚,按住小孩子的肩膀道:「跪下吧,送你們二叔歸天。」 只這一句話,引得全屋子裏哭著稍歇的聲音又突然地起了一度高潮。屋子上的積雪,在這一陣子度著寒冷的陰天,始終不曾消化。這時,一鉤殘月淡黃地在屋角上斜照著,仿佛在寒空裏面更增加了一種陰森的氣氛,鄧家人在院子裏來往,都感到一種淒慘不禁的意味。洪媽哭著進進出出,要到老太太屋子裏取東西。一腳踏進門,只見一隻大耗子由桌子上一跳,跳起來兩三尺高,嚇得她把手上捧著一盞油燈嘩啦一聲打碎在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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