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玉林道:「二哥就是會對我發狠。他若是喝醉了酒,那狠勁更厲害,我沒法兒和他說話。若是二嫂去了,只要在我身後一站,他就不用說一個字,自然會跟了我們走。」

  鄧老太把臉板住,沒說什麼。黃氏可冷笑著道:「你瞧怎麼樣?還是非我去不可吧?老四替我做個伴兒也好,胡同裏漆漆黑的,我也有些害怕。」

  她這樣說著,竟是扯了玉林一隻衣袖,就向外面走去。

  鄧老太也不說什麼,板了臉,呆坐一邊,只是等著。屋子外還有那呼呼的寒風聲在寒空裏鼓動,屋子裏卻是寂寞得一點兒聲息沒有,放在小書桌上的一架舊八音鐘,平常全成了一塊破銅,到了現在卻是唧嘎唧嘎作響。鄧老太心裏想著,不要看現在屋子裏是這樣的寂寞,可是一會子那兩位冤家來了,一定是由大門口打進屋子裏來。自己捧了水煙袋在懷裏,側了身子向外邊聽著。約莫是二十分鐘吧,卻聽到玉林道:「到了到了……別忙停下……二嫂,你扶著,我進去叫老三老五出來。」

  在這樣嚴寒的深夜裏,雖然隔了大院子,每句話都聽得很仔細。這不解是何緣故,鄧老太的心房卻撲通撲通地亂跳。雖然還捧住煙袋連連地吸了兩袋煙,但是繼續地聽到玉林跑進屋子來,那雜亂的步履聲早就給人一種慌亂的印象。玉林這就:「老三老五快出來吧。老二酒醉得太厲害,人事不知了。」

  鄧老太啊喲了一聲,捧了水煙袋,向外面就跑。可是兩隻腳猶如彈琵琶一般,由下直抖顫到上身來。自己也站立不住,只好靠了牆,連連地問著: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

  所幸阮氏並沒有跟出大門去,搶著過來,將鄧老太攙著道:「您別害怕,二哥不過是喝醉了。」

  鄧老太道:「大概是不好吧?怎麼會……他沒有這樣醉過呀?」

  說著這話時,玉峰玉波抬著一把籐椅子,玉林同黃氏在兩邊夾了走,仿佛螞蟻抬蒼蠅一般,直著走走,又橫著走走。抬到了玉龍的房門口,籐椅子就停下了。鄧老太道:「怎麼回事,人……人……人不行了嗎?」

  說著,人就向前奔了去,只覺周身骨節全軟弱下來,兩腿連連地向下蹲了好幾次。阮氏夾住她一隻手臂,繼續地勸道:「沒什麼,您別害怕。」

  鄧老太那裏差不多是跌了向前直撲到籐椅子面前。在紙窗裏面透出來的那煤油燈光,隱約地看到玉龍直挺挺地躺著,兩手放在身邊,腿也垂了下來,不會舉動。鄧老太彎了腰向玉龍臉上看去,這才發現了手上捧著水煙袋,東塞西塞,不知交給誰好,只得扔在地上。兩手撐住椅子的扶手,把頭直伸到玉龍臉上來,且不必看清他的臉色如何,早是那酒氣向臉上直噴,不由得人要作噁心。搖著他的身體,連叫了玉龍幾聲,他並不會答應。

  黃氏橫了身體,由門裏擠出來,招著手道:「我已經把床鋪疊好了,快把他抬進去吧,怎麼好?這不是坑人嗎?」

  說著,兩腳在地上連連地跳了幾下。玉峰玉波把玉龍抱起,就帶擁帶拖,把他捧進屋裏。

  鄧老太抖著道:「這孩子這樣不爭氣,沒事盡喝酒,醉得這樣,醉死了好,醉死了好。」

  說著這話,已由房門外跨了進來,突然把話頓住。只見玉龍兩腳垂在床沿下來,橫躺在床上,臉上紅中變紫,紫裏更變成灰色,兩眼緊閉,嘴唇皮呼著氣噗嘯噗嘯作響。口角上像螃蟹吐沫似的,流出兩撮白涎來。鄧老太道:「這這這不是醉了吧?怎麼會是這種形象?」

  玉林道:「這個酒鋪的掌櫃可惡得很。他見老二醉著躺下了,也不給咱們家送個信來,就拼了三張方凳子,讓他躺著,也是喝酒的人看著情形不好,去報告了警察。我們去的時候,警察還直嚷要送到醫院裏去呢。」

  鄧老太道:「是呀……這是病呀。玉龍,你聽見我叫你嗎?」

  鄧老太說著,猶如對著石頭人說話,一點兒迴響沒有。黃氏道:「沒用了,沒用了。完了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,眼角上也掛下兩粒淚珠,嗓子哽起來。躺在床上的人一絲也不知道移動,就是這樣直挺挺地睡著。鄧老太道:「這不見得是醉了吧?醉了的人,不會這樣睡得人事不知的,別是……」

  玉峰掏起玉龍的一隻手來看看,又伸手在他的鼻子邊摸摸,只覺他鼻子裏所呼出來的氣一陣繼續著一陣,和平常人差不多,並沒有什麼異樣的現象。不過自把他抬進屋子以後,滿屋子全是酒氣彌漫著,卻讓人聞著有些作噁心。便擺了兩隻手道:「這不要緊,完全是酒醉了。依著我,買點兒水果,榨出汁水,由他嘴裏灌下去,准可以把他救醒。萬一不然,找點兒生蘿蔔榨出水來送下去也可以。」

  鄧老太躊躇了一會子,因點著頭道:「那也好,就是那麼辦。我這兒……」

  說著,伸手到衣袋裏摸索了一陣。

  黃氏道:「我這兒拿錢去買水果吧。」

  她把床底下一隻藤簍子拖了出來,揭開蓋子,裏面全是些舊衣服同破爛布片。她對於簍子裏這些東西,似乎認識得非常清楚。看到一個口袋式的布襪子,順手掏了出來,襪子頭上還是把紅線繩捆著的。解開紅線繩,伸手到裏面去掏摸著,摸出一卷大小錢票子,兩手推挪地檢點著。約莫費了十分鐘的工夫,找出了兩張毛票,又揉揉眼睛,重看了一遍,這才向在場的三位兄弟道:「你們三位,哪個替我到胡同口上去跑一趟,買一點兒水果來。」

  玉峰的眼睛最是厲害,早就看清楚了她手上所拿的票子差不多有七八塊之多。那襪子筒裏沉甸甸的,似乎還有一些洋錢和銅子。由此,就聯想著下去,家裏有好幾回掀不起鍋蓋來,做女工的洪媽是墊過了無數次的伙食費,她寧可餓著肚皮,也不拿錢出來幫一幫忙。現在事到臨頭,錢也就出來了。因之只是看著,並不說什麼:玉波並沒有接那毛票,掉轉身就走出門去。

  黃氏可就低低的聲音叫道:「老五,你不把錢帶了去嗎?」

  玉波只答應了一句「有錢」,人已是走出院子。黃氏聽到大門轟咚一下響,便高聲叫道:「老五,你怎麼不帶錢去,還要你掏腰包嗎?」

  可是她只管幹嚷著,已經沒有一點兒迴響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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