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果然,半空裏非常之寒冷,天上已是密密層層向下降著鵝毛片的大雪。玉峰把大衣領子扶起來,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挨著人家的牆腳向前走去。就在這個時候,有一輛汽車迎面走來-。車座裏亮著電燈,可以看清楚裏面的人,正是那梁上珍小姐。車子裏並沒有同坐的,只是大大小小地堆了許多紙盒與紙包。這必是在大街上買了東西,遇到風雪,不願受冷,雇汽車回家。只在這一層看來,梁小姐手邊很是便利,適足形容督軍少爺的鄧三爺有點兒寒磣了。於是更把脖子縮著,將臉藏到衣領裏面去。好在這汽車過去得快,暗中想起她是不會看見的。

  出了胡同口,在大街的電車站邊等了很久,電車方始過來,自己到了電車上,把大衣領扶下,但覺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聽人指揮,向衣襟上直淋下來。心想,不必自己有汽車了,就是像梁小姐一樣,隨時可以雇汽車回家,這也就讓人心滿意足了。再看看電車裏的人,雖也有幾個穿皮袍子的,但大多數都凍紅了面皮,籠了袖子縮著一團。這風雪之夜,還在外面奔走的人,誰不是為生活所驅策?只有自己,早就可以回家的,只因圖著與梁小姐談話,也挨到這時候回去。自己身上覺得有點兒寒瑟瑟的時候,卻也有些怨恨女人是不可沾染的。

  一路這樣思想著,到了家門口,卻覺到全胡同裏靜悄悄的,地面上已鋪有三四寸厚的雪。無主的野狗拖了尾巴由新雪上走過去,也發出那窣窣之聲。在街燈一線光下,霧氣騰騰的,猶如萬隻白蝴蝶在空中酣鬥,自己站在屋簷下蹦跳取暖,一面敲門。很久,裏面有搶著答應出來的婦人聲音。「來了,來了,聽見了。」

  隨著一陣很急促的腳步聲,由裏面出來。玉峰聽那聲音,知道是他太太,把腳踢門,重聲道:「死人!我這樣叫,都不聽到嗎?你真會享福,在家裏烤火。我們當牛馬的該死,回來了,要在風雪裏罰站。外面多冷,讓我叫這麼久的門。」

  裏面的人一面開門,一面答道:「天氣冷,大家都睡了。大嫂兩個孩子又哭又鬧,吵得我一點兒不聽見。我等著門呢,可沒有睡呀。」

  門開了,玉峰並不理會他太太,徑直向裏面走去。到了屋子裏,見白泥爐子口上罩了一塊圓鐵蓋,正把爐子裏的火給悶上。爐口邊上放了一把鐵壺,兀自熱氣騰騰的。在外面凍了許久,猛可地走到屋子裏來,雖不是有鐵爐子熱氣管的屋子,也覺得周身舒適。剛是把身上這件大衣向下扒著,便有人伸手接了過去,正是阮氏關了門以後,已經搶進屋子來了。她把大衣掛到牆壁衣鉤上,接著把爐蓋子上的鐵蓋剔開,這就把桌上的茶壺移到桌子角邊,提起爐子上的水壺來沖茶,似乎這茶壺裏面早已放好茶葉的了。桌上那盞煤油燈的燈焰,阮氏也加大地扭亮起來,將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邊。

  玉峰對她看了一看,也不說什麼,白坐下來,把桌子抽屜裏的課卷擺在桌上來看。看了幾本課卷之後,倒有點兒想抽煙。伸手到口袋裏去掏摸一陣,取出手來,還是空的,自歎了一口氣,也沒說什麼。阮氏在他身後低聲道:「在那左邊抽屜裏還有幾支煙,是上個禮拜你扔在家裏的,我給你留著。」

  玉峰打開抽屜來看果然還有一個煙盒子,裏面有四五支煙,剛把煙捲拿到手,一隻白手由身後伸來,一盒火柴放到面前。玉峰進得屋子來,在大門外等門的那一腔怨氣並不曾消失,正想繼續地發洩出來,可是老得不著機會,只好慢慢壓制下去。

  抽著煙,看了十幾本卷子。在窗子外,田氏問道:「老三回來了嗎?」

  玉峰道:「回來多時了,大嫂不知道嗎?」

  阮氏道:「大嫂,你進來坐坐。我這爐子裏火還旺著呢。」

  田氏說了一句好吧,已是推門走進來。阮氏代關了門,趕緊搬一把椅子放在爐子邊上。田氏坐下笑道:「一個人怕冷,也不能怕冷到那種樣子。」

  阮氏笑道:「剛才我出去開門,外面好大的雪,真冷。」

  玉峰淡笑道:「你也知道真冷。我們由前門那大遠的路跑回來。」

  田氏道:「老三,你這時候才回來?」

  玉峰道:「我讓一個朋友拖了去上館子,說了一些閒話,耽擱不少工夫。我也到醫院裏去的,你剛走不多大一會兒。據大哥說,假使你沒有工夫,明天就不必去看他了。他料著這病,也不是三天兩天就好得了的。」

  田氏聽到這話,望了煤爐子的火焰只管出神,很久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事怎麼辦?你大哥窮人害了富貴病。雖說那醫院院長是熟人,可以不必給錢,但是老這樣白住下去,也有點兒難為情。再說世態炎涼,人家能這樣寬待,已是天大人情。再住些時,恐怕人家也會轟出來的。」

  玉峰不看卷子了。也掉轉身來向爐子烤著火,望著爐口上那鐵壺裏出熱氣,很沉吟了一會子,才道:「轟呢,人家是不敢轟的。不過他會說病好了,或者是說在他醫院不宜再住,那我們就不能不把病人接出來。」

  田氏道:「可不就是這話。我想我明天也出去想點兒法子。」

  玉峰道:「大嫂想什麼法子?」

  田氏向他看著冷笑一聲道:「老兄弟,你也太看小了人,就以為我沒有什麼法子了嗎?你不要以為女人都不如男人,女人比男人本事大的,那還多著呢,只是你沒有看見過。玉峰,你說吧,你是個崇拜女人的,你還是個糟蹋女人的?」

  玉峰道:「唉!過去的事說它幹什麼,只是慚愧。說起來也奇怪,咱們是六親同連,一窮下來,連許多親戚也都跟著窮下來了。」

  田氏道:「你說到這裏,又把我的話提起來了。我不是說要出去想法子嗎?當然我也不會變錢,我還有幾家親戚,還可以過日子,我是好久不曾和他們通來往了,倒想去碰碰機會。也不想多,能活動個二三百塊錢,家裏有許多事,都可以調轉得開了。」

  玉峰道:「果然能活動二三百塊出來,那就好了。大嫂有把握嗎?」

  田氏胸一挺道:「至少可以做五成指望。」

  玉峰興奮起來了,把桌上的煙捲又燃著一根抽了,只管兩手搓著,笑道:「假使大嫂能有指望,那就快一點兒去。」

  田氏皺了眉道:「我是天天要到你大哥醫院裏去,又分不開身來。」

  玉峰道:「大哥說了,你明天可以不去。」

  田氏道:「我雖不去,總也要有一個人到醫院裏瞧瞧去才好。縱然病情不要緊,他在醫院裏躺著,可也真著急。你明天能去嗎?」

  玉峰伸著兩手在火爐口的高處反復著烘烤,大概總有五分鐘之久,沒有答覆這句話。田氏道:「你大概有什麼約會,分不開身來吧?」

  玉峰道:「有什麼約會?縱然有約會,也不能成天地全和朋友談話。明天我的鐘點最多,而且到醫院裏去路又遠,不能打一個照面就走。我去是能去,可不能先約定時候。我不過是這樣地想著,一時沒有答應出來,大嫂倒好像有些疑心吧?」

  田氏聽說,卻又淡笑了一聲。她這一聲淡笑是一種極微小的反駁,可又惹出一場是非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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