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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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氏見他口裏說著話,人只是向前面走。當了大街上萬目睽睽,又不便硬把人家推了回去,只好輕輕地說著「這真是不敢當」。 說話之間已到了電車站,田得勝已是閃在電車門邊,手握了車門邊上車的扶手柱子,連連向她點頭道:「快上快上,別誤了這趟車。」 田氏到了車上,回頭一看,人家也就跟著來了。當時自然也無別的話可說,只好由他送到前門去。下了電車,田得勝預先站在路邊等著,笑道:「到醫院路不多了,不用雇車吧。」 田氏總是花人家錢的,人家說不雇車,自己也就只得隨了人家的話走。田得勝等她先走一步,然後隨在她身後,閑閑地談著話。他歎了一口氣道:「大奶奶,你真是個賢惠人,家境這樣寒苦,你又這樣勞累,可是您一點兒怨言也沒有。」 田氏道:「那有什麼法子,認命吧。當年我們瞧著老爺子當督軍的時候,誰不是睜開大眼望著,只要搭上了鄧家的門就一步登天了。假如那個時候,我們不睜著那勢利眼,我相信不至於鬧這麼一個結果。」 田得勝雖然站在她身後,料著她看不到身後的行動,但也不會因這個減少他恭敬的態度,已是深深地向田氏點了幾個頭,笑道:「大奶奶這話是有理。其實像督軍為人,比別的做大武官的要忠厚得多,那是不會有什麼壞結果。只是我們這五位爺全沒有幹苦事的能耐,這可不妥當。要是像我們這種苦命人有錢的時候當老爺,是那麼一副架子。沒錢的時候當大兵,也扛得起那根槍,那總好一點兒。」 田氏道:「做官人家的後代,總是這樣沒有什麼好結果的。凡是有眼光的人,有幾個肯巴結做少爺的人?田先生,您現在每月掙多少錢?」 田得勝道:「薪水不多。三十來塊錢兒,指望著這個那是不行。」 田氏道:「那是啊,當差事,哪裏不找一點兒外花?」 田得勝笑道:「北平警界,談外花是不行。不瞞您說,還是早兩年攢幾個錢,在後門外開有兩盤店。」 田氏道:「兩盤店嗎?都是什麼生意呢?」 田得勝道:「一盤是糧食店,一盤是絨線店。小買賣兒,您別見笑。」 田氏道:「這都是硬頭生意呀。年輕的人能掙錢做本錢,這可不是容易的事。」 田得勝道:「這有個緣故的。因為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成家,上面的兩個老人又去世得早,我自個兒掙錢自個兒花,哪花得了?自己也就想著,多攢下兩個錢吧,預備將來年老做不動事情的時候再花。」 田氏道:「你真是發財的人。照說,開了這樣兩盤大店,自己在櫃上照應照應也就夠了。」 田得勝笑道:「大奶奶,談起做買賣,那您可外行。拿出錢來開鋪子做財東,只要找一個負責任的掌櫃就得了,自己是用不著上櫃的。我自己呢,總也想圖個前程,不能做個小店主就算了。人事是難說的,我們那個區長二十年的老警務,就是當弟兄出身的。只要我把差事當差事幹,三五年後,說不定也鬧個區長幹。只要當了區長,我一生的希望就差不離了,再要往前進,那就不必現在這樣費勁。一個人夢想是不能有的,我說我想當大總統能夠辦到嗎?至於自己的志向,可不能不有。若以為現在開了兩盤店,做了一個小巡官,就心滿意足地,不再向前了,那就沒有指望了。大奶奶,您說對不對?」 田氏不住地點頭道:「對極了。我先前以為田先生不過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罷了。現在聽您的話,您這人將來大有希望。」 田得勝哈哈一聲笑著,連說是不敢當。田氏還不曾再答話呢,抬頭看去,已是到了陳守一的醫院門口,只見玉峰由對面走了來,老遠地叫了一聲大嫂。田氏這就立定了腳道:「老三,你怎麼比我倒先來了?」 玉峰道:「我坐電車一直來的,一點兒也沒有耽擱。」 田氏道:「那很好,我們一塊兒去瞧你哥哥吧。」 玉峰道:「這麼些個人一塊兒擁到病房裏去,那不大好。不如大嫂先去,我隨後來。我還是先到隔壁飯莊子上去,再討討那筆款子。」 他口裏說著這話,人已掉轉身向回頭的路上走去。到了那飯莊子門口,這就回轉頭來看著,見田氏已經進醫院去,自己取下帽子,抹抹頭上的頭髮,戴好了帽子,又撲撲身上的灰塵,然後牽牽西服領子走了進去。 當他走到第二進屋子的時候,就頂頭碰到了賬房楊先生,他苦著臉子笑道:「三爺您剛來,我正要出去。」 玉峰道:「你不用發愁,我不同你要錢。昨晚我到梁先生家裏去要過錢。他說今天給我回信,讓我在這裏等著。假使你有事的話,你只管走。我借你那間屋子坐坐,總可以的吧?」 楊先生笑道:「三爺,您怎麼同我說這種話,這個地方您也有份吧?」 玉峰也不多說,帶了微笑,向楊先生辦事的屋子裏走去。只一拉門,便有一位摩登女郎斜靠了桌子站定,卻由高跟皮鞋裏抽出穿絲襪子的瘦腳,在火爐口邊烤火。另一隻腳,獨立在地上。玉峰看到,向後退縮了一步,依然把門給關上。在門外約等了兩三分鐘,裏面的梁上珍女士卻笑起來道:「鄧先生,你請進吧。怎麼站在外面。」 玉峰在外面便笑道:「剛才是我冒昧,並不打招呼就沖了進來。」 說著話,已是拉門側身進去。 梁上珍兩手插在旗袍岔袋裏,向他迎著一鞠躬,因笑道:「我本來預備換了羊毛襪子才出來的。不想一看鐘,約定的時間早到了,所以我匆匆忙忙就出來。」 玉峰由大衣袋裏抽出手來,互相搓了一陣,向她笑道:「這樣說來,我有兩層得和梁女士道歉。其一是讓梁女士受了凍。其二是我來得晚了,不守時間。」 說著話,偷看她的顏色,見她那兩塊豐厚的嫩腮,顯出兩團的大紅暈。頭髮由耳根簇擁向前,微微地蓬亂著,正不必那樣整齊,更添了她幾分嫵媚。她並不因為少年偷看她有什麼害羞之處,卻向玉峰笑道:「三爺說的這兩種話,都不能成立。其一是我少穿了襪子,那是我自己行動慌張,與三爺無干。第二是三爺說來得晚了,這也大有緣故。你到這兒的路,總比我到這裏的路,要遠個十倍。然而你來的時間比我來的時間,究竟相差不到十幾分鐘。假如我同三爺所住的地方,到這裏全差不多遠,那麼,我還要比你到得晚些呢。請坐吧,這個地方簡直不能招待客人,對不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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