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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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峰道:「你幹嗎說這話?這是你的寶號,也是我的寶號。你請坐。」 說著,還把上珍曾坐的椅子給她移了一移。上珍笑得脖子一扭道:「你幹嗎這樣客氣?我的意思,是想拜您為師,跟你學學英文。若要像您這樣子招待,學生大似先生了,那可使不得。」 玉峰聽了這話,那笑容是由心窩裏直湧到臉上來,兩道眉毛尖揚得開開的,他那份得意不可以言語來形容,又繼續搓著手道:「可是我為人和別個青年不同,最喜歡同研究學問的人在一處交朋友。自然像我肚子裏這樣空虛,哪裏談得上和別人交換知識,可是別人有知識,我總可以領略一點兒到手。像密斯梁這樣愛好藝術的人,一舉一動都含有藝術性。假使能常常和密斯梁在一處,無形之中一定可以得到許多藝術上的陶養。」 梁上珍道:「鄧先生,你這話就不對了。我的意思是想跟你學英文,反過來了,你倒要跟我學藝術。『藝術』這兩個字太空洞了。衣服穿得好看,算是藝術,說話說得漂亮,也是藝術。我想鄧先生這樣一個前進的青年,絕不要跟人去學這些。」 玉峰聽說,立刻把右手五指,在左手心裏狠命地拍了幾下,笑道:「像密斯梁這樣的議論,真是一位前進的青年,痛快極了。差不多的小姐們是不肯說實話的。」 上珍笑道:「鄧先生,你別儘量恭維我,請你教我英文的事,你到底是肯不肯?」 玉峰止住了笑容,放出極誠意的樣子來道:「除非密斯梁說我英文不好不要我教,假使密斯梁認可的話,只要你說一句哪日開始,我立刻就去。此外,關於英文唱歌我多少也懂一點兒。這又不能說是交換知識,不過向密斯梁求教……」 上珍不等他說完,就瞅了他一眼,因道:「要是老像鄧先生這樣客氣的話,我就不能只管領教了。」 玉峰笑道:「密斯梁,你說我客氣嗎?你聽聽。你一會兒叫鄧先生,一會兒又說是領教,這倒叫我有點兒受之不安。」 上珍偏著頭想了想,似乎想到了一件事,這就回轉臉來向玉峰道:「是的,是我太客氣了。我怎麼勸人不要客氣,自己倒只是客氣呢?不過鄧先生這樣地稱呼,還不算過分。就算我不拜老師,也應這樣客氣的,您不是老稱呼我作密斯梁嗎?」 玉峰笑道:「最好你叫我老鄧,要不,稱呼我的名字也可以。萬一不然,就叫密斯脫鄧吧。」 上珍笑道:「這都好辦。聽您的意思,大概是答應我的要求了,但不知道您要什麼酬報。」 玉峰笑道:「那是笑話了。密斯梁,你不要看到我對於飯莊子上的股款這樣催討,以為是個唯利是圖的人。其實那是我在營業上一種看法,不得不如此。至於我自己,向來是把銀錢不看在眼裏的。自然,現在我的家境十分不好。但是我是看過銀錢的人,絕不能夠到了現在就變成了一個窮酸,無錢不要。」 上珍笑道:「你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了。我以為密斯脫鄧是很忙的人,時間就是金錢。若是為了和我補習功課,耽誤了您別處的工作,您也是一種損失。做朋友的人,不能無故連累朋友,所以我應當填補您這項損失。假使您是個閒人……不,就是一個閒人,我也應當說這種話的。我豈能讓朋友白受累嗎?」 玉峰將椅子拖近些火爐,兩手按了膝蓋,望著爐口上的火焰道:「密斯梁,不說這個,我們換一件事談談吧。」 上珍笑道:「只是我的知識太幼稚,恐怕談不出什麼玩意兒來。」 玉峰也許是情不自禁了,偏了頭向上珍望著,連連地搖撼了幾下道:「這是你的不對,為什麼又同我客氣起來了呢?要是這樣子儘管客氣下去,我們會把很好的友誼隔膜著,變成虛偽了。」 上珍笑道:「好的,我們不再客氣了。」 說畢,又笑了一笑。 但在這一笑之後,兩人隔了火爐子彼此對望著,默然無語。玉峰忽然脖子一仰,哈哈笑了起來。上珍道:「鄧先生你為什麼大笑?」 玉峰實在沒有什麼事可笑,不過悶坐無聊,借這一聲哈哈大笑來遮蓋自己的無聊。現在上珍問他為什麼哈哈大笑,他如何答覆得出來,只好抬起手來搔搔頭發,笑道:「我笑什麼呢?我覺得我們這兩個人客氣得過分了,所以到了最後,就沒有什麼話可說,客氣話本來有時而盡的。」 上珍笑道:「我為人實在不行,說不到三句話,就把話說窮了。假如我有鄧先生這樣的口才,我就到哪裏去也有面子了。」 玉峰道:「唯其如此,梁小姐所以要同我學英文。學英語不也是學說話嗎?」 上珍道:「這話又說回來了,口才是天生的,要學可學不會。」 玉峰對她看了一會子,見她微微地把頭低著,就兩手連連鼓了幾下,笑道:「現在好了,我們不說客氣話了。以後愛談什麼就談什麼了。」 上珍兩手交叉在懷裏,將身子一扭,撲哧一聲地笑了。 當他們初在屋子裏見面的時候,楊先生立刻跑到前面去,找了一位機靈些的茶房,低聲對他交代了幾句。茶房這就沏好了一壺茶,兩手捧了,向那小屋子裏送去。走到房門口,卻聽到屋子裏面嘻嘻哈哈地說著話,就呆呆地聽著,不敢進去。越向下聽,越是聽到話沒有頭緒。待要回去,可又怕得罪了梁小姐,說是不會招待,因之還是站在屋簷下等一個進去的機會。大概這進去的機會實在是不容易,那捧著茶壺的兩隻手都有點兒酸痛了,這才只好去做別的事,順便就把那壺放在堂屋裏桌上。等他把事情做完,再回來摸那茶壺時,已經凍得冰冰了,那兩個在屋子裏談話的人只管接著說下去,並不叫人把茶送進去。 看看天上的天色,那雲彩鋪滿了天空,下沉的陽光向上倒射著雲變了金黃色,分明快到黃昏了。心裏想著,這兩位再要不走,那就該預備晚飯了。於是故意在院子裏來回走著,腳步放得重重地大聲問道:「喂,幾點鐘了?五點多了吧?我說呢,屋子裏都瞧不見人了。」 他說著話,直嚷著走出去。 果然,他這種逐客令發生了效力。那小屋子裏已有大聲說出來,接著那門一響,是玉峰側身而出,他滿臉是笑容,手上拿了帽子,站在房門一邊等著。隨後便是這梁上珍小姐身上加了大衣,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也是帶了笑容走出來。她以為玉峰已經走了,挺著身子,就向前跑,偶然回頭,看到玉峰還站在一邊,這就回轉身來向他點了一個頭道:「鄧先生還沒有走啦。我真大意,以為你已經走出大門了。鄧先生向哪裏去,我們可以同路走幾步嗎?」 玉峰道:「密斯梁到哪裏去?」 上珍道:「我想到第一勸業場裏去買點兒零用東西。」 玉峰笑道:「好的,我可以陪密斯梁去。」 上珍道:「那好極了,我們一塊兒走吧。」 於是兩個人並排走出大門,一直向胡同口上走去。當他們經過陳守一醫院門口的時候,玉峰也並不進去探病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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