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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▼第九章 兩個女人

  男女間的問題雖然因窮寒而會淡薄下來,但果然有了莫大衝動的時候,連生死也可以放到一邊,這窮字自然不會放到心裏。玉峰是在男女問題上陷於苦悶的人,只要有了機會就要把苦悶發洩一下。這時他在老太太屋子裏大聲說著話,好像很是興奮。

  他道:「真想不到,梁仲賢有那麼好的一個姑娘。人長得漂亮,那都罷了,很有見識,說話也很有分寸。她對梁仲賢說,我們在過去三年是應該分紅的。這一筆錢現在拿得出拿不出那不必問,就是要查查這筆款子落在誰的身上了。查出了錢落在誰的身上,誰就得拿出來補給鄧府上。現在生意賠錢,那是另一件事,不能把那個時候人家沒有拿去的錢,作為這個時候賠掉了,來抵人家的賬。要不,哪個股東以往都分過紅利,何以都不拿錢墊著,唯有扣人家鄧府上的錢來抵賬呢?我聽了她這篇話,就是梁仲賢沒拿出錢來,我心裏也覺得是輕鬆痛快的。我以為男女思想才幹實在沒有分別,全都因為多數女子不念書,也不到社會上去閱歷閱歷,自然就不如男人了。這位小姐,將來不知是誰有造化的人把她娶了去。」

  老太太接著道:「你把出去和人家要錢的事放在一邊,把人家姑娘的能耐倒比較了一番。不用說,那姑娘是個裝束摩登的人吧?」

  隨著老太太這一聲問,玉峰咯咯地笑了。

  田氏這就在心裏想著,論到玉峰的女人不過是態度呆板一點兒,也不能說是怎樣的寒磣。老三儘管是愁吃愁穿,他依然沒有忘了和三少奶離婚,一個人婚姻不美滿,實在是幹什麼全不起勁。她儘管這樣想著,就看到油燈下面靠了窗臺斜支著一張相片,乃是自己牽了一條小狗由汽車上下來。那正是天津剛有汽車,家裏有了這麼個東西,照著相下來做個紀念的。如今汽車成了有錢人的必需品,全家人都白瞪眼望著別人逞威風了。

  這樣看起來,有錢沒有能耐,金子堆成山也是枉然,總有用空的時候。倒不如那混小差事的人細水長流的,吃不飽,也可以餓不死。自己丈夫成了個半瘋的人了,這樣下去,日子越過越窮,他也會越老越病重,將來可不定要變到什麼樣子了。想到了這裏,心裏好像滾油在澆潑著一樣,於是歎了一口氣,回轉身來,要向床上走去。看到自己兩個小孩子,都把小臉露在被頭外,兩張臉腮紅紅的,緊閉了雙眼,那睡得是正香。在他們安安逸逸的當兒,身以外的什麼愁雲慘霧全都不知道。她很覺得他們可愛,於是伏到床上,在兩個小孩子臉上都親了一個吻,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的寶貝兒,我窮這一輩子也認了,決不離開你們的。」

  只憑她這句話,把剛才想了一肚子的心事、發了很多的癡想,完全化為烏有,立刻脫衣上床,摟著兩個孩子睡覺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心裏頭所念的,也就是昨晚病人在醫院裏,不知道可有一點兒起色,自己是應該趕到醫院裏去安慰安慰他。這樣地轉了念頭,起來以後,匆匆地料理過了一些瑣事,就到鄧老太屋子裏說明,要到醫院裏去。鄧老太還是老的姿勢,正是捧了水煙袋,坐在窗戶下面緩緩地抽著,又在想心事,看到了她,便道:「你若是家裏沒什麼事,你就到醫院裏瞧瞧玉山去。我也不知道怎麼著,還要發這股子傻勁,昨晚一宿沒睡,總是放心不下。我本想自己到醫院裏去,不過這一身寒素,讓陳守一看到,怪難為情的,還是你去吧。家裏這兩個孩子,你都交給我了,在醫院裏多耽擱一會子,那也不要緊。」

  田氏得了老太這一句話,心裏很覺坦然,還是把老太太的毛繩圍巾借著,披在肩上,然後操了兩隻手胳臂在胸前,走上大街來。

  今天雖然沒有颳風,但是陰陰的太陽光裏面,寒氣是非常之嚴重,鼻子裏透出來的氣,猶如蒸屜冒出來的蒸氣向外直冒。於是兩隻手環抱得更緊一點兒,在路的邊上走。這就回想到昨日這樣走路,把那副金耳絲丟了。不是田得勝幫了八塊錢,這一個關節真不能過去。等到病人好了,定要重重地感謝人家一下。她正是這樣想著銘感無已的當兒,卻有人在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奶奶。回頭看時,便是這位很可感激的田巡官。他還是穿著便服,不過臉上雪白,一根胡樁子沒有,是勝於昨日的,大概一早的時候到理髮館刮了一回臉來了。這便向他點了兩個頭,笑道:「田先生,您怎麼有工夫走到我這地方來?」

  田得勝笑道:「我們警界服務的人,東西南北城,哪裏不走到?」

  他說著話,慢慢走近身來,和田氏同著一個方向,在馬路邊上走。

  田氏因為人家已經交代過了,東西南北城全到的,就不能再問什麼,便低了頭緩緩地走著。田得勝道:「這是到醫院裏去嗎?」

  田氏答應了「是的」兩個字。田得勝道:「照醫院裏的規矩,是不能帶東西進去的。但是那醫院的院長同我一樣,是督軍手下的舊部,大爺在醫院裏養病,那自然要儘量通融。大奶奶要買什麼嗎?我可以陪著買去。」

  田氏道:「我現在不知道應當給他買什麼,到了醫院以後再說吧。」

  田得勝道:「這也說得是,我們到了醫院再說吧。」

  田氏道:「喲,田先生,您今天又陪著我到醫院裏去,那可不敢當。」

  田得勝道:「這有什麼要緊?前門的路我天天是要去的。再說,這裏到前門是一腳順的電車,也用不著走什麼的。」

  田氏道:「可是你還有公事在身呢。」

  田得勝抱了拳頭連拱兩下,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今天老早就請了半天假,為著要到府上去安慰安慰老太太,然後再到醫院裏去看看大爺。既是在這兒碰見您了,那就先到醫院裏去吧。」

  田氏笑道:「這樣子說,您是存心請假來和我幫忙的了,那實在是不敢當!」

  田得勝道:「幫忙兩個字,我可不敢說。不過念在府上是我的舊主人,我總不能忘了以前那些好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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