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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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得勝兩手扶了他的身子,向前推了一推,笑道:「大爺,你回房休息去吧。家裏的事,還有二爺三爺幾位同你幫忙,你還怕什麼!」 他一面說著,一面拉了玉山走著。田氏在前面引路,自己掀開舊布簾子,讓田得勝推了丈夫進去。田得勝看看屋子裏的家具,雖然十分陳舊,卻還是當年督軍府裏的東西。一張紅木桌子上堆滿了瓶兒罐兒的,卻還燒了不少的煙火痕。一把紅木圍椅配了一張歪倒的籐椅,夾著桌子擺了。椅子上是堆了不少的孩子們尿片,一架玻璃櫥,櫥的本身還好,只是那櫥門上的玻璃裂了許多花紋,卻把紅紙裁了窄條子,在裂縫的所在貼來補著。 屋子中間放了一隻泥爐子,四周圍著高低的凳椅,上面小抱被尿片濕衣服之類在烘烤著。爐口上又放了一把沒蓋的銅壺,在爐上放著兀自突突地向上冒著水蒸氣,因之各種的氣味把屋子裏薰蒸得臊臭臊臭的,叫人站立不住。 田得勝也不必把這屋子細看了,腳步一縮,退了出來。回頭看到玉波也是在身邊,便彎了一彎腰,笑道:「幸而我是您府上的老用人,要不然把病人直送到上房裏來,透著多事一點兒。」 玉波笑道:「今天家兄回來,就多承你關照,還說這樣客氣的話做什麼?」 田得勝道:「到這兒來了,我就得進去瞧瞧老太太,請你先去給我回一聲兒。」 玉波笑道:「這倒不必客氣。捨下現在成了這種情形,天天頓頓只愁著黑的煤、白的面,禮節已是來不及管了。」 玉波這句話好像是無所謂的,田氏倒覺得給了人家一個釘子碰,怪不合適的。這就一抬手叉著簾子,伸出半截頭來,待要補上一句。然而田得勝卻不再謙虛,已經和玉波告辭了。 玉波將他送出了大門,然後徑直向鄧老太屋子裏走去,只見她捧了水煙袋,坐在窗戶邊椅子上垂淚。玉波這倒呆了,叫了一聲媽,垂手站在一邊,鄧老太默然了一會兒,就把今天早上的事都告訴了他。因道:「老四還在床上躺著呢,你老大又傻了,咱們這一家子裏完了嗎?」 玉波道:「大哥不過是受刺激過甚,態度有一點兒失常,我想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,總不會有什麼岔子。」 鄧老太將水煙袋啪的一聲放在桌上,兩手拍著身上的煙屑同紙煤灰,歎了一口氣道:「那只好聽天由命,我也管不得許多了。」 玉波道:「我倒有消息給您報告,我托人在電車公司裏設法,現在已經有了回信,可以找個賣票的職務,每月有十六到二十塊錢的薪水,數目還沒有定。同時,和老大也找著一份事,在電燈公司收賬。」 鄧老太還不曾答話,屋子外有人應聲進來道:「這樁事,我不能讓他去幹。一個做大少爺的人,落得夾了一個大皮包滿市跑腿,那不是一樁大笑話嗎?就是在電車上賣票,五弟,你和大家顧一點兒體面,也不應當去幹。」 隨了這言語,大嫂田氏板著臉子走了進來了。她先坐在鄧老太側面,偏過臉來問道:「您覺得我這話是實情嗎?」 鄧老太道:「自然叫他們去幹這些苦事,那是委屈了他們一點兒的。」 她只說到這裏,把話就吞吐著沒有說完,不知不覺地又把桌上那支水煙袋捧到了手上,呼嚕呼嚕地抽了起來。當她抽煙的時候,微低了頭,垂下了雙眼皮,那仿佛有一段極深沉的思想在她腦子裏習轉著。她默然地抽過了幾袋水炯,噴出一口煙來,向田氏望著道:「你說這話,也是實情。但是這幾年來,玉山兄弟托過不少的人找事,至多得人家一封回信,說是有了機會再說,除此以外,還有什麼?」 田氏道:「無論怎樣地為難,玉山也不至於去做比拉車只高一級的事情。滿市去跑腿。若是讓親戚朋友知道了,我們還有面子嗎?」 玉波本來也就在旁邊端了一張方凳,靠了泥爐子坐著,兩手伸到爐口火焰上烤火,半彎了腰,望著火焰。這時就猛可地站立起來,兩手插在褲口袋裏,瞪了眼道:「面子,現在我們還有面子嗎?怕親戚朋友見笑,人家早就見笑了。再說,在北平城裏,誰還是我的親戚朋友。除非把我們的父親由棺材裏扶起來,又做了督軍,那才有親戚朋友呢。我覺得憑著力氣掙錢,就是拉車,那也沒有什麼寒磣,反正比伸手和人討錢借錢要好得多,我幹定了,就怕人家不用我。」 田氏也把臉一板道:「你在電車上賣票,來來去去的都坐在車子上,到底人家還叫一聲先生。讓他滿街滿胡同去跑腿,那算什麼,不過是平常店鋪裏一個跑外的夥計。這事也幹,那就太難了。你不顧體面,我多少還同你鄧家顧全一點兒體面呢。」 玉波道:「你不要大哥去幹,我也不能勉強,我不過白說一聲,你何必著急。是的,餓死了不過是死了,那沒關係,體面總是要顧著的。」 鄧老太放下水煙袋,將手連連搖擺了一陣,因道:「什麼時候,你叔嫂兩個人還爭吵得起來嗎?玉山怎麼樣了?」 說著,把臉向田氏望著。田氏道:「他蹦了一會子,我讓他躺下了。」 鄧老太道:「聽說他帶了三塊錢回來了。可憐,這三塊錢不知道他怎樣在人家手上弄了來的。他想到沒有錢不能回來,就不能不拼命弄幾個錢轉回家門,大概人家說什麼話全都忍受著了。」 玉波、田氏這才默然,把鬥嘴的話給忍了下去。可是鄧老太已是兩行老淚,像串珠子一樣直流下來了。 就在這個時候,玉林也扶著牆壁走了來了。他額頭上紮了一塊花布手絹,兩手插在長衣岔口袋裏,拖了鞋子慢慢走了進來。鄧老太將袖子口揉擦著眼睛,然後用極軟和的聲音同他道:「孩子,你不睡覺,到這裏來幹什麼?」 玉林苦笑著道:「你們說是同大哥找著了一個事,大哥不去,是嗎?」 田氏道:「你大哥躺在床上,還沒有知道呢。是我說的,這不能讓他去。你猜是什麼事,是給電燈公司收賬,你想,這樣當小夥計跑外的事,好意思讓他去嗎?」 玉林有氣無力地走到長凳子邊,摸著凳子坐下了,因道:「這也沒什麼要緊呀。大哥不去,我去。我找副墨晶眼鏡戴著,哪兒我也能去。」 玉波道:「戴墨晶眼鏡幹什麼?怕人家認識你的尊相嗎?你不給電燈公司收款,熟人看到你,也不會叫你一聲四爺,把大龍洋送到你手上來。假如咱們還有錢,你瞧瞧,你就是給電燈公司收賬,人家還要說一聲能夠平民化呢。聽你這話,你還是不能覺悟。」 說畢,很沉著地歎了一口氣。玉林道:「我並不顧什麼體面,我就是怕人家看到,說一聲鄧某人的兒子在街上當跑街了,這可與咱們過去的老爺子名譽有關係。」 玉波道:「哼!若是知道這個,咱們這一家人早就該好好地過日子了。到了現在,老爺子的名譽已經讓我們糟蹋得乾乾淨淨,這會子怕同老爺子丟面子了。我想,咱們窮了這六七年,同北京整個社會相隔離了,誰還認得我們。就是認得我們,也不過是那些斷了來往的親戚朋友。我們窮得沒有錢買米,他們早就知道了,到了現在還瞞什麼人。人家就是知道了,依然是說我們一聲窮。一個人真窮,又怕說窮,那是活該餓死的貨,我現在問你們一句話,挨餓同體面哪樣要緊?我要靠你們的答話,決定我和這大家庭的關係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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