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風雪之夜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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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波也不肯就說,只是昂頭四周觀看。在點電燈的人家突然地改了洋燭,那淡黃而又微弱的光,照見了全屋子都帶了病色。老太太屋裏還保留著有幾件舊家具,黑色的兩扇大木櫥,有四方呈灰色的大銅環片,表示著它的年歲不小。上面的一張大銅床,那銅架子全變成了一種古董的顏色。狼皮褥子鋪在床心,毛都荒落盡了,十錦緞子的棉被,綠的所在變了黃灰,紅的所在變了淺紫,在蠟光下更是顯著古老。他和母親隔了一張大理石的紫檀桌子坐下,手摸了桌面,是更冷。這屋子的年歲是與這房客的家道互相印證的,雕花的窗戶格子已是破壞了十分之二三,所以在那空當較大的地方,多貼上一層紙,老白紙舊了,一律都是灰黑的,被這燭光一照,那是更現著慘淡。 玉波心裏,說不出有那麼一份淒涼,將藤壺桶扯到了身邊,在手邊火柴盒裏取出一根火柴,將洋燭上淋下來的燭油,慢慢地向上挑了去,挑著送到燭蕊邊,讓火焰去燃燒,另一隻手就托住了自己的半邊臉,更顯著他是怎樣的無聊。老太太也不作聲,把桌上的水煙袋更取到手上,又呼嚕呼嚕抽起煙來。彼此都這樣沉寂地想著心事,幾乎是把這屋子裏的一切都給忘了。 在十分沉寂的時候,卻聽到屋簷下瑟瑟的一陣腳步響,到了窗戶邊又停止了。老太太便問道:「誰呀?」 玉山答道:「是我呀,您還沒有睡?」 說著這話,他就走到屋子裏來了。靠牆直列著一條大硬木春凳,上面倒也鋪了一床荒落了毛的皮褥子。玉山望了母親,倒退在春凳上坐下,在身上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盒煙捲來,那個盒子裂了許多大小花紋,好像一小塊龜板,將兩個指頭伸到煙盒子裏去,鉗出一支煙來。那煙支也是像乾癟一樣,全是層層疊疊的細紋,上半截倒有一頭是斷的,來個雙節鞭。 老太太道:「玉山,你記得嗎?你初學抽煙的時候還小著呢,你就上你父親的屋裏,拿他的雪茄煙抽。你知道那雪茄煙是什麼價錢?值兩塊多錢一支呢。現在……」 說到這裏,向他手望了來。玉山將煙捲放到桌上,將三個指頭慢慢搓著,因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現在還抽什麼煙?不過悶得發慌,借了抽煙,解解胸中的悶,其實不抽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 於是將煙支銜到嘴裏,就著燭頭抽煙,坐下來,噴了一口煙道:「就剩這一點兒燭頭了嗎?」 老太太道:「你還問我,這燭不是你們分給我的嗎?」 玉山道:「我那裏還有一支燭,回頭送來,老五可以拿了這燭頭去睡覺。我明天托人向電燈公司去疏通疏通,也許他會給我們接上火的。」 老太太道:「接火不接火,這毫不吃勁。大概明天的米麵全得想法子。天下這樣大的雪,刮這樣大的風,明天也該叫煤球了。可是咱們欠煤鋪子的錢大概也不少,人家還未必肯送呢。這是正燒煤球的時候,煤鋪子裏還不拿喬嗎?」 玉山道:「不管怎麼樣,我明天一早起來就到外面去想法子。假使法子想得通,我就先把煤鋪子裏的賬給還了。老五,你不是說今天可以在外面想點兒法子嗎?」 玉波道:「我是有這話的,可是下這樣大的雪,我想哪家也不方便。」 玉山道:「你可是傻子。有錢的人,支票簿子關在箱子裏,大風也好,大雪也好,開出支票來,就可以到銀行裏去取款的。」 玉波道:「這個我有什麼不知道?我到好幾家了,他們都是這樣說,快到年關了,又下這樣大的雪,真是不得了,煤面全都漲價,外面還是一點兒也不能活動。人家這樣一說,不用說開口同人家借錢,我的臉先就紅了。所以混到晚上,還往各處跑。我除了三點多鐘的時候嚼了兩個幹燒餅,直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呢。」 老太太道:「那怎麼辦?家裏頭大概是什麼剩的也沒有。」 玉波道:「那沒關係,睡覺去吧,一睡覺肚子就不餓了。」 老太太正是把手上的水煙袋剛放到桌子上去,聽了這話,依然又把水煙袋捧起,因為紙煤沒有了,光是把水煙袋斜抱在懷裏,張了眼,四處張望。玉波立刻在大櫥子裏找出了幾張錶芯紙來,打算要同她搓紙煤。她放下煙袋,卻是一擺手。玉波放下紙,將爐子架上的火筷子拿著,慢慢地在爐子口上撥弄著爐灰。老太太沒作聲,玉山嘴角裏斜銜了一支煙捲,籠住了兩隻袖子,斜靠了牆坐著,嘴裏一陣陣地向外噴著煙。 這時街上傳來一陣賣餑餑人的吆喚聲,玉波忙走出門去把他叫住。只見他肩上背了一隻大藤籃子,上面蓋了一層破棉襖和一張破油布,那雪像堆麥粉似的在上面堆了一層。他把手提的一盞玻璃罩子燈,放在大門階沿石上,同時也把那籃子放下。在那微弱的燈光裏,可以看到在他那皮帽子縫裏,像抽煙卷的人噴煙一般,一團團地向外冒著鼻子眼裏的氣。他一彎腰,掀開破油布來。 玉波卻是把他身上看得清楚,原來帽子上、衣領上全都撒著雪花,尤其是可怪的,便是他的胡樁子上,那雪花沾著一厚層,天氣怎樣地冷,可想而知了,因問道:「天氣這樣子地冷,你還在外面做買賣嗎?」 他道:「喲!先生,你這是什麼話!」 跟著,他微微打了一個冷戰,接著道:「我們吃的是這行飯。越是冷天,晚上沒東西賣,硬面餑餑才好銷。為了度命,不能不幹。你想,有多少地方,天上會掉下餡餅來呢?」 說著,他找出一個小藤簸籮子,撿了方圓硬面餑餑十幾個放在裏面,送到他面前,抖顫了聲音道:「您要幾個,挑吧。」 玉波手伸到簸籮裏去拿餑餑覺得也是冰涼,給了錢,自拿著進去,不想拿到母親屋子裏;連這五個指頭都凍僵著伸展不動了,將腳在地面上連連頓了十幾下道:「好冷好冷!」 老太太道:「屋子裏有這麼一個小火,到底好得多。」 玉波將手伸到爐子火焰上反復著烘烤了兩遍,只聽到那「硬面餑餑」的吆喚聲,又是很慘厲地叫著走遠了,因一頓腳道:「我決計去奮鬥,無論什麼小事我也幹。你看這樣大風裏吆喚著賣硬餑餑的,那不是人家的兒子嗎?」 玉山道:「同時也是人家的丈夫,也是人家的父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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