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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


  楊大個子答應道:「我去我去。」說畢,他真走了。陶先生在皮包裡翻出賬簿來,掀了兩頁,向楊大嫂道:「你是三號起租,今天二十五號,就是這個月,你也住了二十多天。從上半年起,房東就改了章程了,先付後住。你現在不付本月分,再過一個禮拜,又是一個月房租,那你更要付不出來。其實,我也知道你們這種房客,都刁頑不過,並非付不出來,只是裝了這窮樣子。譬如剛才那個人就借你的錢走,他要冬季還你,你還不在乎。又是什麼王狗子,也欠了你們的債,這果然是沒有錢嗎?」

  楊大嫂子笑道:「陶先生,你明白人,有道是人情大似債,頭頂鍋兒賣。剛才這人,是我們老闆把兄弟,讓東家歇了生意下鄉去,沒有了盤纏,這有什麼法子呢?只好把買米的錢都省著借給他了。」

  陶先生把賬簿收到皮包裡去,將皮包關好,放在方凳上,然後兩手環抱在胸前,斜站著向她望了道:「這樣子,今天你又不打算給錢。」

  楊大嫂陪笑道:「住人家房子,我們怎敢說不給錢的話呢?」

  這時,楊大個子匆匆地買了一盒紙煙回來,彎腰向陶先生敬上一支。再掏出火柴來,擦了火和他點煙。那陶先生倒也不十分拒絕,站著領受了。楊大個子陪笑道。「真是對不起,一趟一趟地要陶先生跑路。無論如何在這個月裡,我們一定湊一月房租,送到公館裡去。」

  陶先生兩手指夾了紙煙,指著他道:「喂!你這不是還債,你這是存心拖債呀。我說了,現在是先付後住。你們又總是這樣,上個月錢,拖到這個月底給,總是拖上兩個月。若說到你們真沒有錢還不起債,那也罷了。今天是我親眼得見,親耳所聞的事,你們還有錢借人。現在不到五分鐘的工夫,你們就變著沒有錢了。況且為數也並不多,兩個月共總才十二塊錢。嚇!楊大個子,你心裡要明白些,這樣的房子,一個月租你三塊錢一間,天公地道,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。把你轟走了,你再想租這樣的房子,可是沒有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陶先生,你也是本鄉本土的人,山不轉路轉,何必像那外來的房東,動不動就說個轟字?也不是你的房子,你落得做個好人,對我們松一把。」

  陶先生瞪了眼道:「呀!你罵起我來了。是你丈夫也說過了的,惹得我一趟一趟地跑。我拿了東家的錢,我就要和東家作事,就要替東家說話。你們老欠房錢不給,當然就要轟你們。你有錢放債,欠兩三個月不給房錢,只管讓我跑路,跑破了鞋子,你和我買嗎?」

  他說著話的時候,楊大個子已是站在他面前不住地賠小心,抱著兩個拳頭,只管奉揖。笑道:「陶先生,她婦道人家懂得什麼?今天真是對不起,為了借錢給我把弟作盤纏,再籌不出錢來了。」

  陶先生見楊大嫂子兩手叉了腰,仰了臉,還在生氣。便向楊大個子道:「你說吧,我比方說了一個轟字,有什麼了不得。」

  楊大個子笑道:「沒關係,沒關係。」

  楊大嫂子接嘴道:「怎麼沒關係呀?動不動讓人家要轟了走,面子上也不好看。」

  陶先生冷笑道:「你們也曉得要面子?也配要面子?」

  楊大嫂近前一步,板了臉向他道:「陶先生,你莫看我們人窮,我們志氣是有的。欠兩個月房錢,大小不過是借了一筆債,還清就是了,這並不丟什麼身分。一不當人家奴才,二不當人家走狗,不當娼,不作賊,為什麼不配要面子?」

  陶先生將腳一頓,大喝一聲道:「你罵哪個是走狗奴才?」

  楊大嫂兩手叉了腰道。「我又不敢說你陶先生。哪個是奴才,哪個就多心。」

  陶先生道:「好,好!看是你厲害。」說著,提起皮包就一陣風似的跑走了。

  §第十六章 魚鷹的威風

  你看見過在河裡捕魚的魚鷹沒有?它平常受著主人的訓練,棲息在漁船舷上,頸脖子上可緊緊的套著一個篾圈圈,什麼東西也不讓它吞吃了下去,甚至一隻小米蝦子,也是吞不下去的。可是它主人在船艄上一聲吆喝,在兩邊畏縮著的它們,就噗通通,一齊由船舷的木杆上跳下水去。或銜著兩三寸長的小魚上船來,或銜著六七寸長的中等魚上來,或者一隻魚鷹所銜不動的,卻由兩三隻魚鷹共同銜著,抬到船邊上,由它的主人撈了上去。因為它們頸脖子上有那麼一個圈圈,習慣成自然,它們是只替主人翁捕魚,而不曾想到把這捕到的魚,自由享受。必待捕得大魚,讓主人看著高興了,才把它頸脖子上的篾圈圈取消,給它一條寸來長的小魚解解饞。自然,這小魚也是它們在河裡捕來之物,並不曾破費了主人什麼。然而這在魚鷹已是高興得不得了。昂著頭,伸長了脖子,很得意的樣子,把那小魚吞下去。而吞下去之後,其間不會相去一分鐘,主人又把篾圈圈在它頸脖子上套下了。那位收房租的陶先生,他的環境與生活,便和這魚鷹相去不遠。

  楊大個子夫妻,便是那長不滿二三寸的小魚,這小魚與魚鷹無仇,魚鷹捕了去,也討不著主人翁的歡喜,那又何苦做這忍心害理殘殺行為呢?楊大嫂積忿之下,反唇說了一聲奴才,天理良心,那也是極低限度的一種反抗了。陶先生一氣走了之後,楊大個子便瞪了眼向她道:「你那嘴可稱得越是一位英雄好漢。」

  楊大嫂子伸了個大拇指,向他淡笑道:「嘴是好漢,我為人難道不算好漢?你以為恭維那姓陶的一陣,房東就可以不收房租嗎?兵來將擋,怕他什麼?他天大的本領,也不過要我們搬家。這不會像你們和童老五辦的事一樣,還要預備吃官司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搬家這件事我們就受不了。現在房租一天貴似一天,搬到別處去住,決不會比這裡再便宜些。搬一趟家丟了許多零零碎碎不算,挑來挑去,我也要耽誤了兩天生意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就明知道搬家要吃虧,我也不肯在奴才面前低下這份頭去。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你信不信?不是明日上午,便是明日下午,那姓陶的一定要帶了警察來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你放心,明日你還是去作你的生意,有天大的事,我在家裡扛著。」

  楊大個子笑道:「你不說這話,倒還罷了,你說了這話,我更不放心。他們一來了,你就要和他們頂撞,好來是一場禍事,不好來更是一場禍事。」

  楊大嫂子道:「依著你要怎樣才可以安心無事呢?」

  楊大個子道:「我們窮人總是窮人,憑自一身衣服,走在街上,也得向人家低頭。於今實實在在欠著人家錢了,那還有什麼話說,只有再向人家低頭就是。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你不用發急,明天你出去了,我也出去,躲他個將軍不見面。」

  楊大個子搖搖頭道:「若是房租躲得了,作房客的人都躲躲了事,還有什麼為難的?」

  楊大嫂皺起兩眉,大聲喝道:「哪裡像你這樣無用的人說話?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我們那只有作闊人的奴才了。我告訴你,這件事你交給我辦就是了。」

  楊大個子見她板了個臉子,這話也不好跟替向下說。到了次日,楊大個子也就把這事忘了,照著往日行為,不等天亮就去販菜。果然,這天也就平安無事。一直過了幾天,他夫妻把這事都忘了。楊大嫂子自也不放在心上。有一天,大半早晨的時候,那個姓陶的突然帶兩名警察來了。他先不忙著走進屋來,沿著牆在屋外面巡察了一周。

  楊大嫂子在屋裡聽到外面的皮鞋聲,心裡有事,也就早迎了出來。看到姓陶的後面,跟隨了兩名警察,心裡便十分明白。她且不作聲,斜靠了房門框,向外面淡笑了一笑,心想我看你怎麼樣?那姓陶的那雙眼睛,黑眼珠微向外露,正表示著他為人厲害。剛踏到門前就看到那扇門板,斜了向裡。仔細一看,下面脫了榫,門斗子也裂著縫,寸來寬。便冷笑一聲道:「好哇!房東還沒有向房客討房錢,房客已經在拆房子了。我若是再遲兩天來,老實不客氣,這房子恐怕會沒有了蹤影。」

  楊大嫂子這才迎上前兩步微笑道:「陶先生,你不要把這樣的大帽子壓我們。這扇門是前兩天我們老闆碰壞的。也是這兩天我們窮忙得很,沒有騰出兩隻手來修理。其實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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