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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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姓陶的喝住道:「你把房子拆了,你還說嘴。其實怎麼樣?其實是房門把人碰傷了,你還打算和我們要醫藥費昵。楊大個子哪裡去了?」 楊大嫂淡笑道:「陶先生,你厲害些什麼?我們沒有犯槍斃的罪吧?你以為帶了警察來了,我們就不敢說話!」 姓陶的且不理她,回轉頭來向站在身後韻兩名警察道:「你看看她的口齒多厲害!」 一個警察走向前一步,對楊大嫂周身上下看了一看,因問道:「你丈夫到哪裡去了?」 楊大嫂道:「我決不推諉,他是個販菜上街賣的人,一大早不等天亮,就上菜市去了。總要等著一兩點鐘才能回來,生意好的話,少不得在茶館裡泡碗茶坐坐,那回來就更晚。作小生意的人,多半這樣,這決不是我的假話。」 警察道:「假話不假話,我倒不管。現在有兩件事,答應一聲。你丈夫不在家,你總也可以作主。第一是這房錢你欠下來兩月了,什麼時候給?第二是你把人家牆牆壁壁弄成這一分樣子,你打算怎樣賠人家?」 楊大嫂道:「房錢呢,那天我老闆就對這位陶先生說了,就在這幾天之內,送上一個月。他不曉得我們窮人的難處,今日又來催,我們有什麼法子?要說這房子讓我們弄壞了,我倒不敢賴。不過這土牆薄板壁的房子,前前後後我們住了三年,哪裡能保險沒有一點損壞?先生,你的眼睛是雪亮的,這地方有什麼好房子?房東哪裡又肯將好房子租給我挑桶賣菜的人住?實在原來也就不怎樣高明。這個時候要我們替房東整房子,就是整舊如新,整出一幢新房子來,我們那住在高大洋樓上的房東,也未必看得上眼。我自己也知道,是那天沒有招待得陶先生好,言語得罪了他,所以今天要來找我們錯處。那有什麼話說,我們還扛得房東過去嗎?不過我們要拼了坐牢,那就不肯拿出房租來了。而且我們這樣手糊口吃的人,你把我關到牢裡去,家裡不積蓄個一百八十,更沒有錢出房租了。」 她這一大串話,弄得兩個巡警無話可說。不過他們來了,楊大嫂一點不示弱,那縱然理由充足,也是其情可惱。這姓陶的便冷笑一聲道:「憑你這樣說,我們來收房租,倒滿盤不是。我告訴你,我就知道你的頭難剃,特意請了兩位警察來幫忙。我想你丈夫是個男人,他倒也說不出話來,住了人家房子不給錢。那些賴債的詭計,都是你弄的。我就找你算賬。」 他說著,把一隻腳架在屋中間凳子上,左手將帽子向後一推,罩著後腦,露出了前額。右手伸了個食指,向楊大嫂亂點。楊大嫂反了那個手背,將腰叉著,也正了臉色道:「姓陶的你不要倚勢壓人。我欠你什麼錢你說我賴債?」 姓陶的道:「欠房錢不算債嗎?怪不得你不願意給。」 他說時,那個手指還是向楊大嫂亂點著。楊大嫂瞪了眼喝道:「你少動手動腳,我是個婦道,你這樣不顧體面。我是個窮人,還有什麼拼你不過的。你那件線春綢夾袍子,就比我身上大布夾襖值錢。」 姓陶的向警察道:「你二位聽聽,這樣子她竟是要和我打架。請你二位帶她到局子裡去說話。」 楊大嫂哈哈一笑道:「我老遠看到陶先生帶了兩名警察來,就不肯空手回去,於今看起來,我倒一猜就中。這最好不過,窮人坐牢,是掙錢的事,家裡省了伙食。不用帶,我會跟了你們去的。家裡有點事,讓我安排安排。」 姓陶的只說了一句話要她走,不想她竟是挺身而出。這倒不能在大風頭上收帆,正了臉色道:「要走就走,不要羅裡囉嗦。」 楊大嫂走到大門口,向隔壁叫了一聲劉家婆。那老婆子就應聲出來了。楊大嫂伸手到衣襟底下,在褲帶子上扯出一把鑰匙來,笑道:「為了房租交不出來,說話又得罪了人。現在要去吃官司了。我鎖了門,大毛二毛散學回來,鍋裡有冷飯,請你老人家在缸灶裡塞把火,替他炒一炒,鑰匙就交你老人家。」說著,隔了幾尺路就把鑰匙拋過去。 劉家婆接了鑰匙,緩緩走過來,向來的三位來賓,笑嘻嘻地點了個頭。因道:「陶先生,你寬恕她一次吧。婦人家不會說話,你何必向心裡去?他們家欠的房租當然要給,雖是遲兩天日子,她丈夫回來了,一定有句確實的話。你把她拿去關起來,錢又不在她身上,還是沒有用的。」 一個警察道:「我們是和人家調解事情的,越沒有事就越好。無奈我們一進門,這位大嫂就像放了爆竹一樣,說得我們插不下嘴去。」 楊大嫂道:「巡警先生,你說我話多嗎?根本你就不該來。警察是國家的警察,不是我們房東的警察。房東收不到房錢,他和我們房客自有一場民事官司,他收到房錢,收不到房錢,你替他發什麼愁?這滿城的房東收房租,都要警察先生來幫忙,那你們連吃飯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呢。你們是自己要找麻煩,那還有什麼話說?」 兩個警察被她說得滿面通紅,瞪了眼向她望著。姓陶的越是老羞成怒,將腳在地面上頓著,拍了大腿道:「這實在沒有話說,我們只有打官司解決。老人家你不用攔阻,你看她這張利口,我們在私下怎麼對付得過她?」說著,還抱了拳頭,向劉家婆連拱了兩拱手。 楊大嫂子更是不帶一點顧忌,將大門向外帶著。把那脫了門框鬥的地方,還用塊磚頭撐上。然後反扣了門搭紐,將鎖套上去,在門外臺階上站著,牽了兩牽衣襟,向姓陶的很從容地道:「我們就走吧。」 那劉家婆站在旁邊,倒有些為她發愁,只管搓了兩手。楊大嫂子向她微笑著,搖了兩搖頭道:「沒關係,反正這也沒有槍斃的罪。」說著,她先在前面走了。 姓陶的緊跟在她後頭,兩名警察也就在後面,不發一言地跟著。剛剛走過門口這個院子,踏進巷子口,只見一個人臉紅紅的,滿額頭滴著汗珠子,迎到楊大嫂子面前來,抱了拳頭笑道:「嫂子哪裡去?我正有事要求求你呢。」 楊大嫂子對他臉上望著,話沒有答出來。他道:「你不認得我嗎?我和楊大哥早提過了。我是三義和跑堂的李牛兒。」 楊大嫂道:「呵!是的,他和我說過的。你家嫂子發動了?我現在正答應著人家打官司,要到警察局去。」 李牛兒不覺伸起手來,搔著頭髮道:「那怎麼辦呢?我事先又沒有請第、二個人。」 劉家婆這就走過來,迎著姓陶的笑道:「還是我來講個情吧。我們這位楊大嫂,她會收生。這李大哥也是個手藝人,家境不大好,請不起產婆。事先早已約好了這位嫂子去收生的,所以並沒有去約別人。這個時候,人家正在臨盆的時候,臨時哪裡找得著人?楊大嫂子要是不去,那不讓這位李大哥為難嗎?」 楊大嫂見李牛兒扛了兩隻肩膀,歪了頸脖子站在一邊,透著是十分為難的樣子,自己覺得和姓陶的僵下去,倒是害了這個李牛兒,站在旁邊,就沒有作聲。姓陶的向大家臉上看看微笑道:「這事倒巧了。正當要帶人到局子裡的時候,你的女人就要生孩子。大概這一所大城裡頭,住著上一百萬的人口,都靠了這姓楊的女人一個人接生?」 李牛兒掀起一片夾襖衣襟,擦了頭上的汗,笑道:「我少不得要多兩句嘴,這位楊大嫂和你先生有點交涉,是不是差幾個月房租?」 姓陶的點了兩點頭。李牛兒將手在衣襟上搓著,便笑道:「那麼我有點不識高低,請求你先生一下。我是做手藝混飯吃的人,當然做不了這樣的重保。不過煩勞你先生到小店裡去一下,可以請我們老闆做個保。所欠的房錢多少,請你限個日子,由我老闆擔保歸還。」 姓陶的道:「哪個去找這些麻煩?而且我找打官司也不光為的是要房租。」 楊大嫂不能再忍了,不覺紅了臉,翻了眼皮道:「不為了欠房租你就能叫警察到我家裡來找事情嗎?」 姓陶的道:「我倒要問你,你憑什麼可以罵我奴才?」 劉家婆不覺把身子向前一擠,橫站在他當面。因噯呀了一聲道:「好雞不和狗鬥,好男不和女鬥,就憑她一句不相干的話,你值得生這大氣?是塊金子不會說成黃銅,是塊黃銅,也不會說成金子。你先生是金子呢是黃銅呢?怕她說什麼。我看這位李大哥實在也是急,你看他這頭上的汗。」說著,這位老婆婆倒是真的伸手在李牛兒額角上摸了一把。將手放下來,伸著給兩位警察一看,卻是濕淋淋的,因道:「人生在世,哪裡不能積一點德。現在那李家嫂子,是等著在家裡臨盆,萬一耽誤了,大小是兩條性命,你二位不過替人了事的,不必說了,就是這位先生為了出口氣,惹出這個岔事,那又何必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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