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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一


  洪麻皮見她掀起一片衣襟,揩抹了手上的水漬,衣襟越掀越上來,簡直露出了裡面白肚皮了,只好裝了咳嗽偏過頭去。楊大嫂道:「你是來找楊大個子的嗎?這東西像掉了魂一樣,天不亮就挑了夾籃出去,到現在還沒有回來。」

  洪嘛皮到了這時,才知道楊大個子依然在逃,哦了一聲道:「他沒有回來。」說完了扭身就走。楊大嫂搶上前一步,抓了他的衣後襟,把他拖回來。因道:「洪夥汁,我看你這活裡頭有毛病。你在哪裡看見了他?其實他也沒有闖多大的禍事。就是昨晚上喝醉了回來,把門打壞了,就在地上睡了一夜。醒過來之後,大概是他自己不好意思,不等我醒過來就跑走了。」

  洪麻皮抱了一抱拳頭,笑道:「你老嫂子的脾氣,我知道,我決不敢說假話。」

  因把過去兩個鐘點的事,和他說了。楊大嫂伸手掌一拍大腿,向麻皮伸出了大拇指一道:「好的,人窮要窮得硬。我們就是打算當奴才,低下身分,哪裡找不到一個奴才去當,也不至於去作何德厚親戚家裡的奴才。你下鄉要幾個錢用,何必找我那無用的人,你來找我楊大嫂子,這個時候,你早電就出城了。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我和嫂子又不大認識,剛才還凡乎鬧出錯事來。」

  楊大嫂子笑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我這個脾氣,以後是也要改改,總是不問青紅皂白三育兩語就把人得罪了。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這倒沒什麼關係。我和楊大哥是至好朋友,就是你老嫂子指教我兩下,我也當領受。」

  楊大嫂在衣服袋裡掏摸了一陣,摸出一盒紙煙來。那紙盒殼子,都折疊得成了龜板紋了。因笑道:「這是我們那無用人留下來的紙煙,我收起來了沒有給他。坐一會,先吸支煙,我去把他找了回來。」說著把煙盒子交給了洪麻皮,又伸手到懷裡摸索了一陣,掏出兩根火柴給他。因笑道:「你就在門檻上坐一下,我也忘記了和你端把椅子來。」

  她說著,人就向外走。洪麻皮是個客,自不能反過來不要人家主人翁走,只好依了她的話,就在門檻上坐著等。倒是她真能手到擒來,約有二十分鐘的工夫,只見楊大嫂子在後面彈壓著,楊大個子挑了兩隻夾籃,帶了笑容走回來。楊大嫂子老遠地就笑道:「他就是個孫猴子,也逃不了我觀音娘娘的手掌心,他藏在哪裡我就知道。」

  楊大個子把夾籃放在屋子門口,點了兩點頭,低聲笑道:「你有本事,找到我們大老闆這裡來了。她經濟的活動力,比我強得多。」

  洪麻皮笑道:「你還能抖兩句文。」

  楊大個子笑道:「平常我們也找份報看看,什麼天下事都曉得。」

  楊大嫂子把頸脖子伸長了,直望到他臉上來,因道:「我的錢放在哪裡?」

  楊大個子笑道:「你的錢放在什麼地方,我哪裡會曉得?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你不說是什麼天下事你都曉得嗎?我屋子裡的事,你都不曉得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我收的東西,哪裡會讓你曉得?你曉得了我藏著有錢,醉都醉死過去好幾回了。你在外面陪著洪夥計坐一會子,不許進來。」說著,她走進屋子去了。

  不到五分鐘時間,她手掌心裡,托了白晃晃的六塊銀幣,她顛動著叮哨作響。走到洪麻皮面前,托著給他看了看,不住顛著,笑道:「洪夥計,你看,這點小意思夠是不夠?」

  洪麻皮站起來道:「呵!這不敢當。」

  楊大嫂道:「洪夥計,我告訴你,我這人願意幫人家的忙,不用得人家來求我。我不願意幫哪個人的忙,你來求我也是枉然。我先聽到你說的那番話,你的確是個好漢。對這種人不幫忙,對什麼樣人幫忙?」說著,她左手拖起了洪麻皮的右手,把六塊銀幣,塞到他手心裡。笑道:「在城裡混一場,空了兩隻手回去。慢說是男子漢大丈夫,就是我們女人也不好意思。你不要客氣,你只管帶著,將來你還我就是了。」

  洪麻皮接著那錢,倒向楊大個子看了一眼。

  楊大個子笑道:「麻皮,老老實實你就收下了吧。冬季我們要添棉衣服,到了那個時候,你在鄉下賣了穀子,把錢還給我們就是了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既是蒙你夫婦這樣好意,我就收下。」說著,抬起頭來,看看天上的太陽影子,因道:「天色還早,我馬上就出城,隨便走個十里八里,明天大半下午可以到家,也免得在城裡多住一晚,又要花費一兩元。」說著,把夾籃裡鋪蓋卷提了起來,扛在肩上。楊大個子拍了兩拍他的肩膀,笑道:「看到童老五,和我們帶個信,說我們都還好。還有一層,假如他有那娶親意思的話,現在還有個機會,他大嫂子願意和他作個媒。」

  洪麻皮道:「我到他那村莊上,不過七八里路,我一定去探望他。不過我也勸你們在城裡的兄弟也要小心一點,不必再和何德厚那老酒鬼一般見識。我不放心的還是王狗子,他又怕事,又惹事,總有一天,會吃大虧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提起夾籃裡一隻小籃子。楊大個子笑道:「這個東西沒出息,倒是不必介意他。他欠了一屁股帶兩胯的債,我這裡不也是欠有好幾缺錢嗎?混不過來的時候,說不定他也要下鄉去的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送了洪麻皮走。楊大嫂卻站在門外空地裡望著。洪麻皮老遠地回轉頭來叫道:「蒙你借的錢,冬天一定奉還。」

  楊大嫂自也大聲回答了:「不必放在心上。」

  卻不想他們這幾句言語,倒惹下了一番禍事。楊大個子轉身回來盼時候,卻見那柳樹蔭下,閃出一個腋下夾著黑皮包,身穿杭線春薄棉袍的人。他那馬臉上,斜戴了一頂盆式氊帽,透著是個不好惹的人。

  楊大嫂更認得他正是房東家裡收房租的陶先生。他將氊帽向後移了一移,微笑著向人露出了長牙,這倒教楊大嫂心裡一動,心想著,這傢伙今天來了,不會懷好意。便笑道:「陶先生請坐。」說著搶著由屋裡搬出一隻方凳子來,放在空地裡。楊大個子料著是個麻煩事情到了。老早是把身子向後一縮,越退越遠,也就到柳樹蔭下站著。這位陶先生倒不在椅子上坐下,把一隻右腳架在方凳子上。將皮包放在大腿上攤開來。

  一面向楊大嫂道:「今天你是再不應推諉了。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房租,一齊交出來。」

  楊大嫂笑道:「陶先生一來,就帶些生氣的樣子作什麼?大毛呢,去買包香煙來。買好的,蕒愛國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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