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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(3)


  他自己以為這話總是在恭維一邊,可不料這王太太三個字,羅靜英一聽,比鋼刀紮了五臟,還要難受,立刻眼睛向上一翻,哼了一聲,暈了過去。羅太太臉色一變道:「你這人不會說話,就別說話,你不知道她忌諱姓王嗎?」

  說時,也來不及和趙觀樞仔細辯論,連忙按鈴,讓聽差找大夫。趙觀樞一看這情形不好,就溜走了。大夫來了,知道剛才的事,不免埋怨了羅太太兩句。後來他就將羅太太叫到一邊,對她道:「這人本來就不行了,現在一受刺激,把她生命的時間越發縮短,你就是在醫院裡住著,也無非多花掉一些錢,你還是早點把病人搬出院吧。」

  羅太太天天在醫院裡守著,以為還有一線的希望。不料候到最後,還是要早早搬出院去。一聽這話,禁不住雙淚交流,拉著醫生的手道:「大夫,您修好,給我救救罷。」

  那眼淚也就要像哀求醫生一樣,灑了醫生一手。醫生道:「凡是到我們這裡來治病的,我們沒有不想把他治好的。真是治不好,那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他說著話,搖著頭,竟自走開了。羅太太空哀懇了一陣子,一點希望沒有。自己一狠心,馬上打著電話,叫了一輛汽車來,算好帳目,就叫院役將人來搬上汽車。靜英本來是人事不知,糊裡糊塗的睡著,現在搬上了汽車,她卻醒了過來,睜了眼睛,輕輕的問道:「媽……你帶我到哪裡去?……我要……回家。」

  羅太太原想著把靜英搬回王家去的,經靜英這樣一說,就吩咐汽車開回自己家裡。

  這天,羅士傑穿了一套新制的軍服,左襟上還懸著景泰藍的金質字徽章,上面大書特書著「四省剿匪總指揮部」。原來王總指揮升了這兼職以後,也就給這個小舅子,發表了一個副官。羅士傑一朝得了官做,連吃飯都沒有工夫,每日只穿了這一套軍服,滿街滿巷蹓躂。所有的朋友家裡,都去拜會一趟。偶然高興,還帶著朋友到戲園去聽蹭戲。這時,他正想到外面去找兩個朋友,要去同尋點樂趣,忽然見母親帶著姐姐回來,也就中止出門。家裡忙亂一陣,將靜英搬進羅太太臥室,羅士傑才知道病人形勢嚴重。便將母親拉到一邊,輕輕地問道:「媽,你怎麼這樣的糊塗,眼瞧著要死的人,你往自己家里拉。」

  羅太太使勁啐了他一口,罵道:「混賬東西,你難道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嗎?」

  羅士傑道:「並不是我沒有手足之情,她現在是王家的人了。有個三長兩短,應該在王家,你以為王家沒有人在這裡,不忍把她送了去。你不想想,他若反咬咱們一口,說咱們把人謀害了,咱們還吃不了,兜著走呢。他是個總指揮,你惹得起他嗎?」

  羅太太一聽這話,卻也很是有理,可是人已搬回來,後悔也來不及,就躊躇著道:「依你說,要怎麼樣辦呢?」

  羅士傑道:「從前呢,你是怕姐姐在他家裡受委屈。你還說呢,要離婚,可是與面子有礙呢。現在反正是人不行了,咱們不能讓人白死,衣衾棺槨都得出在他們家裡。以後咱們索性認成一門好親戚,吃他一點,喝他一點,還得叫他永久給我一份事。」

  羅太太聽了他這話,又看兒子穿了一身軍服,便轉了一個念頭,女兒反正是救不了的了,我就算出了一口惡氣,和王家斷絕來往,試問能損一根毫毛嗎?而今只好索性依賴著他提拔兒子的了。同時,家裡許多人都說,女兒是人家的,何必弄回來辦喪事。羅太太又一想,果然是不對,一場喪事辦下來,知道要多少款子。女兒雖然不願意王家,但是她若是死過去了,就是要恨王家,也不過在棺材裡去恨,那有什麼關係?這樣想著,把她的根本計劃就變更了,馬上派人又雇了一輛汽車,將靜英搬回王家去。

  這時的病人,雖是只剩一悠悠氣,然而心裡還很明白。她見搬回家了,死也落個乾淨,而今見這些家裡人,又把自己搬上汽車,決不會再送到醫院去,那麼,一定是送到王家去了。這樣一來,分明是死也難消此恨,心裡十分焦急,可是精神失主,要說又說不出話來,只把兩隻手不住地抓著胸脯,兩隻眼睛,只管向上翻了去。羅太太雖也知道她是不願回去的表示,然而這是一勞永逸之計,也顧不得許多了,帶了羅士傑在一處,就把靜英送到王家來。只是這汽車奔馳一二十分鐘的工夫,靜英已經斷了氣了。

  到了王家門首,羅太太不敢說是靜英死過去,說是剛由醫院裡,趕快把她搬了回家,好找中醫來救哩。王家的僕役們,見是外老太太送太太來了,還有什麼疑問,七手八腳,就將靜英抬進屋去。羅太太和羅士傑,自然也是緊緊地跟著,走進靜英的房,陳設著那樣華麗,銅床上垂了碧羅帳子,疊著紫色的綾被,擺列著白綾繡著鴛鴦的雙枕,然而其間可是睡著一個身如冰冷,色如死灰的女子。突然看來,未免引人無限傷心。可是話說回來,正也是這些東西做祟,將靜英置之死地了。羅太太知道是將關節打過去了,這才放聲大哭起來。僕役門擁了進來,只見床上碧羅帳外,伸出靜英一隻手,又白又瘦,動也不能動,就如蠟制的東西一般。羅太太賴著坐在地毯上,人卻伏在床面前一張短凳上痛哭。大家知道太太過去了,都拿不出主意,只好打電話通知王家的親戚朋友,大家來辦理喪事。

  這個時候,斜對門那易州太太,帶了十幾個男女僕人,排闥而入,直搶進居喪的屋子裡來,一進門便嚷道:「這些箱子櫃子的鑰匙,是誰收了?快給我拿出來。」

  說畢,向正面椅子上一坐,向大家睜著眼睛。這裡的鑰匙,原都是靜英管著,病人醫院以後,就叫了親信女僕,交給羅太太收著。這時易州太太要鑰匙,誰人能答應。易州太太見沒人答應,將桌子一拍,就嚷起來了。她道:「老實說,我們都是人家的姨太太。可是戲園子裡占座,也有個先來後到。我在王家,比他先來許久,我的地位應該比她高,她的大事,我就能夠管。她死了,這沒有什麼為難的,歸我來收殮。可是她留下的這些東西,我得當著他娘家人在這裡點上一點。她手下的傭人,全是新到的,我一個也摸不著脾氣,若是大人回來了問起這東西,誰來負這個責任?」

  她說著話,眼光可就閃電一般,向滿屋子裡視察了一周。

  羅太太雖然正哭著,進來一個人,囉哩囉嗦,說上這樣一大篇話,豈有不知道之理?先前因為她,不曾過來招呼,就也只管哭,不去理會她。現在她談到了死人和死人遺物的兩個問題,羅太太不能默爾了,便插嘴道:「我們姑娘,是明媒正娶來的,可不能認為是小,別人自己願意做小,我們不知道。死鬼的東西,我們娘家人決不要一根毫毛,可以請幾位公證人來點查點查,把封條封起來。這是王家的東西,咱們還是退回姓王的,誰也別想撿這個便宜。」

  易州太太一聽,氣向上沖,「咚」的一聲,將桌子拍了一下。因問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,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位分。」

  羅太太不哭了,也將方凳子一拍道:「你又是什麼東西。死人是我的閨女,我在這裡不配說話,誰配在這裡說話。」

  易州太太又哪裡肯讓,索性「咚的咚的」拍將起來。兩個人,你將桌子拍過來,我將桌子拍過去,兩張嘴,同時也像倒了蝦蟆籠一般,聽不出是誰勝誰負。還是女僕門看不過,分頭打電話,找了幾位親戚朋友來,將易州太太勸了回去,一面給靜英辦喪事,一面打電報給王指揮報告這事。真是事不湊巧,王總指揮回了電報來,還是讓易州太太主持喪事。羅太太哪肯低頭去看別人的顏色,她就不再到王家,只是派了羅士傑去應卯。

  羅士傑有一班街頭巷尾的朋友就告訴他主意,說你現在只有一條路,剛剛走上,幹嗎給他塞死,於是如此如此,勸了他一套主意。羅士傑領會,這天不穿軍衣了,換了一套長衫馬褂,到了易州太太家,就著聽差上去通告,說是要見一見太太,聽差去報告了,易州太太鼻子裡「哼」了一聲,紅了臉道:「見就見,看他還能把我怎樣?」

  於是氣鼓鼓地到內客廳裡坐著等候。不料羅士傑走了進來,一言不發先伏在地下,給易州太太磕了三個頭,站將起來,又作了三個揖。太凡婦人們,無論怎樣地兇狠,只要你在她面前獻些殷勤,給她一點虛面子,她沒有不為之軟化的。易州太太先是很生氣,見人家行了這樣的大禮,就不由得將身向下一落,正待要開口說什麼,羅士傑便先陪笑道:「前天家母言語冒犯,乃是人哭糊塗了,回家想起來,越想越不應該,所以今天特意讓我來賠個不是,還望太太恕罪。」

  說著話,羅士傑又是一個揖。易州太太一見,這就什麼話也無可說的了。因微笑道:「本來你母親因閨女死了,心裡自然是十分難過,說話也不會想著說,我也不來怪她。」

  羅士傑見易州太太歡喜了,索性從中一頓恭維,把她引得很高興了,便道:「我也是一個人在這裡,不是自端著身份的話,我也當小兄弟一樣看待你,哪裡會見怪。」

  羅士傑聽說,先不答話,又趴到地下,磕了三個頭,起來便道:「姐姐,小兄弟就高攀了。」

  易州太太是一句譬如的話,不料他信以為真,就行起禮來,人家這樣客氣,這倒不好推辭,只得笑著說,我反正多長兩歲,就認了吧。從此羅士傑和王指揮的關係,乃是雙料舅爺,當然親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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