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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(4)


  過了一個月,靜英喪事完畢,也埋葬了。恰好王總指揮打電報來接易州太太,她就帶了他一路到鄭州去。這個時候,王總指揮又由遊動的剿匪總指揮,升了洛陽護軍使,就是快嘴劉,也由旅長升了師長了。他的駐防地,就在豫西一帶,那地方乃是個土匪出產之地。上峰初命他到這裡來剿匪,他很顯著困難。後來他想了一個寓撫於剿的辦法,就通知當地的土匪,帶槍一百支來降的,給他營長,帶槍二百支以上來降的給他團長,帶槍五百支以上來降的,給他旅長。定了這個辦法,真是靈效,哪裡有土匪,不必派軍隊去打,他只派一個代表帶一張委任狀去,哪裡就可以太平無事。不到兩三個月的工夫,他就招到了七個補充旅的軍隊,由潼關豫陝交界的地點,都是他的防地。由陝西出來的煙土,打算向東南兩條路運的,都得經過他的防地。他就仿照其他地方的辦法,一兩煙土,收一塊錢寓征於戒的禁煙捐。這些駐地的禁煙稅局,何止四五十所,每日每所,哪裡不經過幾千斤煙土,這一筆收入,就著實可觀了。他有了軍隊,就可以佔據地盤,有了地盤,就有稅收來養活軍隊,這叫軍地稅三有主義的連環性。劉師長的上峰,雖然知道他勢不可侮,然而可利用他佈置防地,安頓土匪,並且他在抽稅做餉之外,也有一小部分送給上峰,就是他沒有勢力,礙著面子,也不便怎麼難為他。因此大家圖著無事,就相安下來。

  約莫有半年的工夫,快嘴劉除了養活那些軍隊之外,自己腰包裡也剩下七八十萬。一個人想著,自己是個單身漢,攢下這些錢,怎樣用得了?因為一個人,就連想到了吳月卿,若是把她娶回來,有這些錢,再添上汽車和洋房子,在北平住下來,也是個小闊人了,又還想什麼呢?如此想著,便打算請一兩個禮拜的假,先到北平去玩玩。好在自己剩下的錢,已經托了心腹人物,存在北平銀行裡,到北平去用錢,也極是便利。至於這裡的防務,太平已久,大概也沒有什麼問題,交給參謀長代拆代行就是了。

  想定了便要實行,不料正在這樣盤算時間,陝西忽然發生了軍事。劉師長從來不曾預備這一著棋,得了消息,大吃一驚,一面傳令各處軍隊,加意防備,一面打電報到上峰去告急。但是陝西軍隊,如潮水一般湧了來,自己編的新軍七旅,除了有兩旅不知音訊而外,其餘五旅,都升了那邊的師長,署名在人家通電的後面,說劉某人縱匪殃民,販賣煙土。劉師長本人帶著本部軍隊七千人,雖然不曾備戰,料著還可抵擋一陣,就和參謀長陳禹浪密議辦法。陳禹浪卻私下告訴他說,所部士卒,都無戰心,兩個旅長,得了那邊的委任狀已經升了師長,遲則明天早上,早則今天晚上,恐怕就有變動了。劉師長道:「不能吧?我們都是好朋友呀!那就請他們來會議吧!」

  於是派了傳令兵,去請兩位旅長。

  這個時候,天色剛晚,這裡傳令兵去不到半個鐘頭,外面早已霹霹拍拍,有槍聲響起。回頭看陳禹浪時,只說一聲快走,人已逃出了大門。劉師長知道事情不妙,所幸身上穿的是便衣,打開箱子,抓了一把零碎鈔票,扯腿便走。走著離師本部半里之遙,已經看到有好幾處火起,自己暗道一聲慚愧,只好出城向野外走去,遙遙聽見槍聲如爆竹一般,這分明是不可收拾了。走了有十里,便找了一個破廟躲住,廟裡只有一個老和尚,卻也相安無事。心想暫躲一夜,明日再做道理。

  不料只有半夜,又有兩人闖進廟來,由暗中聽那聲音,卻是自己親信的衛兵,便大了膽子,出來問他們的情形。衛兵說:「回去不得了,兩個旅長已經出了告示,反到那邊去了。我們是師長的人,他不肯用,所以逃走了。」

  劉師長見他們一個人背一個包袱,心裡了然,也不去問他。便問告示出得這樣快,是那個做的呢?衛兵說:「陳參謀長還是原職,依舊在師部裡辦事,大概是他做的。」

  劉師長歎了一口氣,也不說什麼,就連夜再走,打算到鄭州去。不料趕上火車站,火車又不通了。一路聽到的消息,都是不好,只好繞道到了新鄉,才搭車回北平來。在火車上撿到客人扔下的一張報紙看看,原來薛巡閱使下了野,王護軍使,已經逃往上海,自己這條升官的大路,算是完全剷除。

  這倒一憂一喜,憂是從此又成平民,喜是棄職逃走之罪,沒有人來管了。所幸銀行存款摺子,揣在身上,官雖丟了,還不失為一個大富翁,這一陣子,總算沒有白乾。到了北平,自己先在旅館裡住下,拿出錢來,制了一些衣物。到了第二日,就坐了汽車到吳月卿家來。吳家的包車夫,認得這是劉師長,掉轉身向裡便跑,口裡嚷著:「坐汽車的,坐汽車的,他,他,劉師長來了。」

  車夫只顧報信,一個不留神,忘了下臺階,摔了個四腳朝天,滾了一身的泥。吳氏母女在裡面聽了,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,一齊搶了出來,這才看見劉師長笑嘻嘻地慢慢走進來。吳氏母女一齊叫了聲師長,吳劉氏去打簾子,吳月卿就向前攙著他的手,引了進屋去。他笑著道:「你們很不錯,到如今還認得我。可是我現在不做官了,我改名叫劉自安,就叫我這個吧?」

  吳氏母女一面客氣,一面聽他說話。說完了,才知道劉自安,果然只剩了自己安心,心裡想著,恐怕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揮霍了。他這樣想著,心裡頭一番熱烈的歡迎,好比火勢正旺,遇了一盆涼水兜頭一潑,不由得熱情向下一挫。還是劉自安不曾容下這些心,因笑對吳月卿道:「我幹是不幹了。你是個好人,我可以告訴你實話,我雖然拼著丟了性命,幹過幾次,總算沒有白乾,我已經摟下七八十萬了。有這些個錢,還不夠過下半輩子的嗎?你若是還照著前次的話辦,不反悔,這幾十萬款子,我願和你合夥兒花。」

  吳月卿還不曾答話,她母親吳劉氏,便笑著迎上前道:「劉師長,您這是什麼話呢?月卿說跟您,那就等一輩子也是跟您。您為國家辦事,盡心報國,原先我可不敢說,現在您是告老還鄉,我這可就敢說了。打仗那個事情,究竟是險。現在您有了幾十萬家產,正好休手,就是我也跟著您,好吃一碗太平飯。」

  說著,連打了幾個哈哈。劉自安就向吳月卿笑道:「你媽說的話,你都聽見了嗎?」

  吳月卿道:「怎麼沒聽見呢,我又不是聾子。」

  劉自安笑道:「我現在像一個孤鬼一樣,住在旅館裡,是一天不得一天過,咱們的日子,要提早一點才好呢。」

  吳月卿向他瞟了一眼,將嘴一撇,下唇一伸,笑道:「什麼事那樣急呢?」

  劉自安道:「不是別的,實在是一個人過著悶得慌,要是馬上成起家來,我就什麼也不想了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你若說是一個人悶得慌,那也不要緊,這一陣子,我就不唱戲,陪著你解悶兒得了。」

  劉自安笑道:「你有那麼好的心眼兒嗎?」

  吳月卿道:「你怎麼說這話,我沒有給你解過悶嗎?」

  劉自安聽了,只管哈哈大笑,吳劉氏在一旁聽了,處之泰然,卻不說什麼。劉自安在身上摸索了一會,掏出一個手巾包放在桌上,打將開來,將手向吳月卿一招,點著頭笑道:「來!你看這是什麼?」

  吳月卿走上前看時,卻是大大小小的紙殼和封套,笑道:「誰給你這些信,你還保存著,帶在身上?」

  劉自安隨手拿起一個金字的黑紙殼,遞給她看,笑道:「你仔細瞧瞧,這是什麼?」

  吳月卿原也認得幾個字,拿起看時,乃是一家銀行的活期存款折。將紙殼一掀,前面是章程,後面許多格子,格子裡填了年月和數目字。吳月卿看了一會子,卻看不懂,因笑問道:「我可看不懂,這是多少錢?」

  劉自安一手拿存摺,一手用指頭指著,先指著一個印成的萬字給她看,然後再指著那藍墨水填的捌字給她看,笑道:「這應該知道了吧?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這是八萬呀。嘿!一個摺子就是八萬。這些個摺子,值多少呢?」

  劉自安道:「所以我說,咱們過一輩子都夠了。我把這些摺子都放在身邊,有些不放心,都存在你這裡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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