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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(2)


  過了幾天,正是趙家開吊的日子,家裡搭著棚,紮著白雪也似的孝堂。孝堂正中,掛著趙觀梅的遺像,左右兩邊,緊緊地靠著一副大字挽聯,乃孫督軍由任上寄來的。孫督軍所以寄來一副挽聯,就因為趙觀梅在日,曾給他幫過忙。這一副挽聯隔壁,就是他的連襟鎮守使王指揮的了。此外也還有些司長、局長、會長等的挽聯,已是分做兩邊。再官職位分小些的,送來的對聯或花圈,都只好擠到孝棚下面去的了。

  這日趙家來的吊客,倒也不少,由簡任職以至委任職都有。趙觀梅有個遠房的兄弟,名叫趙觀樞,他比哥哥的官職,還要小好幾倍,不過是幹些書記錄事之流。因為料到今天趙家辦喪事,必定有大批的闊人前來,於是要了一個總招待的職務,以便和所有的人接近認識。所有來的客人,不能在靈前行完了禮就走,也都到客廳坐著談談。所談的問題,也都不外乎時局怎樣,政治怎樣。大家正談得熱鬧之際,忽然有一樣東西送了進來,這不由得引起了大家注意。

  原來趙觀梅在日,對於大小報紙看不看倒沒有什麼關係,惟有一份政府公報,卻是經年地訂著,無論如何,每天總得看上一遍。後來搬到醫院裡去了,每天送到家裡來的政府公報,還是要轉送到醫院裡來看一看的。後來他病得十分沉重,才不看公報了,這公報既是論年定的,當然他雖死了,還是繼續地送著。這時來賓正談到政治問題,這份公報不先不後送了來,恰是合了口味,早有人伸著手,在桌上拿了過去看。那人看了兩頁,忽然用手一拍,站將起來道:「呵唷,大家看看,觀梅的命令發表了,觀梅的命令發表了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就一窩蜂子似地圍了上來,看看公報上一條大總統令,正是訃文上記的那最末一句,趙觀梅授為簡任職,以道尹職存記。這一下子,把趙觀樞樂得直蹦起來,拍著兩手,連道:「觀梅大哥,恭喜呀,由這樣爬上去,不難把小弟也攜帶一把的了。」

  在場的客人看了,倒莫明其妙,便有人問道:「觀樞兄,你這是怎麼一回事,你嫂子在裡面聽見,不要疑心,你是故意開玩笑嗎?」

  趙觀樞被人這樣一提,才醒過來。趙觀梅的官雖發表了,人是早已死去的了。當時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可惜可惜,我觀梅大哥,若是能夠遲死一年,將道尹幹上一任,身份就大了。他本是北平一個名紳士,再要有幾個實力派一幫忙,我敢斷定,要幹一任北平兆尹,那是不成問題的了。只要北平兆尹幹得好,那就是個小省長。往後也許找著個機會,鬧個總長,那豈不是一件好事?不料事情這樣不湊巧,這事情要發表,偏是他就去世了。」

  在座的客人,真有幹了一生,沒有幹著實缺實授官職的。而今見觀梅開吊的日子,恰是他的實職發表,未免感到人生名利,竟有不能強求的地方,也就點頭歎息不止。有兩個人幹了二十年辦事與錄事,竟會看了這訃文,掙下幾點淚來。那個撰訃文的白有文,這時也在這裡照應一切,便道:「慢來慢來,這件事雖然可傷心,要細說起來,卻也是不幸中之大幸。現在觀梅翁的靈位,上面還不曾怎樣鋪張,不過是薦任官顯考趙公觀梅之靈位。如今有了這新官銜,這靈牌上的字樣,就該改一改,改成道尹職存記顯考趙公觀梅之靈位。」

  他說了這話,有些人就想著,喪儀裡面的物事,向來不辦雙分兒的,於今把靈牌的官銜重寫兩道,似乎不妥,因此有些人卻不敢作聲。可是趙家家族,都以為這辦法對,大家喊著,照改照改。於是將一張紅紙條更寫了新官銜在靈牌上貼住。

  趙觀樞站在孝堂裡,對靈位拱拱手道:「大哥,你這一生,總算不曾白來,末了,你還把道尹幹上了靈位。」

  他只這樣說著,靈位前的白幡,恰被一陣風吹著,就飄蕩起來。那白紙幡的尾子,在靈位連拂兩拂。趙觀樞「噯呀」一聲,向後倒退了幾步,直跌出孝堂來。大家見了他這樣,便問為什麼?趙觀樞掏出手絹,揩著頭上的汗道:「我觀梅大哥,真是官星不錯,只說了一聲恭喜,他的白幡都會動起來,當是他說著話,我很歡喜呢。」

  大家也都說道:「名利關頭,本來不容易看得破。論到人過去了,陰陽無二理,在陰曹裡誰又不願意做官呢。只可惜觀梅他有那樣好的親戚,不曾等著人家攜帶一把就過去了。要不然,既然保上了道尹存記,就不難做到道尹。」

  大家這樣說著,也是無心之言,不料這一句話,卻說動了趙觀樞的心事,這趙觀樞貪官做和趙觀梅是一樣,論到手段,可有些不同。趙觀梅是向上走的,只要有接近上層的機會,就犧牲一切,拼命一鑽。趙觀樞不然,能接近上層之時,固然是拼命去接近,但是不能接近上層之時,只要能和下層攜手,他也很願和下層混合一處,他永遠幹不了大官在此,可是小事不脫也在此。這時,他一想到趙觀梅雖死,趙觀梅和王鎮守使的親戚關係,還依然存在,只要羅家不見外,在鎮守使那裡多說幾句話,我想鎮守使隨便提拔我一點,我就高升了。他轉了這個念頭之後,立刻就到醫院裡來看靜英的病。

  羅太太自從那天進了醫院之後,不過偶然出醫院一二小時,料理家務之外,其餘便是困守靜英床前。靜英的病,原不是陡然而來的,乃是積憂致疾。若要治他的病,根本上要從治她的積憂入手。這種積憂,決不是藥石所能解除。現在靜英睡在醫院裡,每日所見的不過是醫生和女看護。所飲食的,只是藥水牛乳和些汁水,這種生活,哪裡引得起她的興趣起來,因是一天一天地睡著,還是一天一天的沉重。後來又聽到羅太太說:「趙觀梅已經死了。」

  心想他的病,原不大重,只因為忙著給自己做媒,不顧性命,於是把他的病逐漸加重,到底送了他的命。他雖是孽由自做,然而當初一提親的時候,自己母女要不貪人家百十萬家產,根本就不答應,趙觀梅這媒人,也就無從做起。他不做媒,身上有病,自然會好好地休養。這樣說起來,他這一條命丟了,自己總也得負相當的責任。這樣想著,未免又加了一重心事,病也重了許多。

  這日趙觀樞到醫院來探病之時,靜英是昏迷了一陣,剛剛醒過來,羅太太陪著他說話,就問觀梅家的情形。趙觀樞道:「今天雖然是開吊的日子,卻有一件喜事。」

  羅太太道:「家裡開吊,這是慘極了的事情啦,怎麼你倒說有一樁喜事呢?」

  趙觀樞於是把政府公報,公佈著命令的話,說了一遍。羅太太道:「你還說這個呢,就是這官字害了他了。」

  靜英躺在床上,是一天也不輕易說兩句話的,這時看到趙觀樞來了,說著趙觀梅的事,想起他是為貪慕虛榮,傷了性命,自己又何嘗不是貪慕虛榮落到這種地步。憑了自己這種才貌,找一個資格相當的青年,有什麼為難。一個女子,得著一個如意的郎君,這一生的歲月,也就不會愁沒有幸福。而今一念之差,一無所得,就是死了,也不免在靈位上寫下一行不堪入耳的字,乃是故妾某某之靈位。好高的結果,是給人做小,於是一陣心酸,就湧出幾點眼淚。羅太太搶上前一步,坐在床沿上,用手執著靜英的手,掏了手絹,慢慢給她在臉上拂拭著。因安慰她道:「你的心事,我都知道了。你只把病養好了,我們慢慢地來想法子吧。俗言道得好,拼了一身剮,皇帝拉下馬。你真覺得受了委屈,將來再說吧。」

  她母親這樣說著,她倒不由得聽了氣中帶笑,像這位王指揮,哪裡還有拉下馬的機會,剮也只算讓人白剮了。事到如今,多延一刻生命,是多受一刻罪。還想養好了病,再想法子嗎?然而母親說著這話,也是出於萬不得已,一個女兒,已經是守了寡,這一個女兒,又是命在旦夕,老人的命,也就太苦了。想到這裡,就是不酸心,也忍不住那眼淚如由頭的瀑布一般,分做幾股,由那瘦削的臉上,分頭奔放。羅太太先是將手絹捏成一個布團兒,在靜英臉上按摩著,及靜英哭得厲害了,羅太太也愣住了,兩手撐在床上,只呆呆地望著她的臉,同時自己臉上的眼淚,也滴到靜英的臉上去,和靜英的淚痕,混成一片,向四周分流下去。

  趙觀樞今天來本想三言兩語,說得羅太太歡喜了,然後好借一點機會,請她提拔提拔。如今只說了一個帽子,就把她母女,哭成了一對淚人兒,自己惹的禍,就夠自己塌台,還在這裡站著做什麼?可是特意老遠地來了,也不鬧點結果,無聲無息地又溜了回去,也很是無味。況且她母女兩人只管流淚,也就哭糊塗了,這個時候,想和她們說什麼,也就覺得無言可人。於是呆呆的站在這病室裡,半晌,往後退一步。慢慢地退著,退得靠住了門,然後望著她母女,還是彼此流淚,並不注意到別的事情,這時就是要向人家告辭走,也覺這話說不出去,只得平空咳嗽了兩聲,咳嗽著還不行,又故意裝著把嗓子嗆了,彎了腰一陣狂咳。羅太太到底讓他的咳聲驚醒了,便回轉頭問道:「趙二哥怎麼樣了?這屋子裡可是藥味熏人得很,您要是有事,您就請便吧,可別在這裡受了傳染。」

  趙觀樞本想和羅太太敷衍兩句,然後就告辭著走的。而今她倒說不讓自己在這裡站著,免得受了傳染。若是果然走開的話,倒顯得真是怕受了傳染。便笑道:「沒事,我多待一會兒,等大夫來了,我要問一問王太太的病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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