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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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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羅太太坐了汽車,送靜英到醫院裡去治病。當汽車到了醫院門口的時候,靜英竟已昏暈過去。羅太太大駭,連連叫著孩子,靜英卻只將眼皮微微動了一動。還是那汽車夫回頭看了一看,說道:「老太太,您別亂,到了醫院門口來了,難道還能夠愣住著嗎?您在這兒見著病人,我給你進去對大夫說一說吧。」 他說著跳了下車去,就到醫院裡去報告。醫院裡聽說是有了生急病的病人,大夫馬上帶了兩名院役,搭著軟床出來,將病人抬進院去。大夫聽說是位軍長的太太,毫不猶豫的,就抬進了頭等病室。羅太太在後面跟著,首先一句,便問不要緊嗎?大夫正在偵察病人的形勢,就隨便點了點頭,也沒有詳細地答覆。羅太太以為果然是不大要緊,心裡倒安了許多,看著大夫診了脈,接上就在她身上紮了一針。約莫有一個鐘頭以後,靜英已經能哼出聲音來了。羅太太坐在小鐵床沿上,執著她的手,在臉上靠了一靠,又放到嘴唇邊聞了一聞,然後輕輕地問道:「孩子,你覺得好些嗎?」 靜英微微地睜著眼,對屋子四周眼光一溜,接上又看了這床上的白被褥,似乎有點感觸,覺得我到了醫院裡了。她看過之後,眼睛慢慢地射到他母親臉上來,那眼珠裡面,就水汪汪地含著一包眼淚。在這種有淚不哭的狀態中,只見她的嘴唇,微微有些顫動,仿佛是有什麼要說出來而又說不出來的樣子。羅太太索性側過身子來,兩隻手捉住她的兩隻手,默然地望著她,兩隻眼睛的眼淚,也就好像要由眼睛眶子裡滾將出來。靜英的眼淚,到底是忍不住了,就由眼睛角上直流出兩點來,一直流到耳朵邊下。羅太太在身上掏出一條手絹,輕輕地在她臉上按了幾按。可是當羅太太把靜英臉上的眼淚,擦乾之時,自己也就一點一點地滾下許多眼淚來了。羅太太看了又哭,哭了又看,鬧了許久,後來女看護來了,不讓那樣悲哀,就將她拉到一邊來坐。靜英便已將臉偏到一邊,也不知是去睡,或者是去落淚去了。羅太太因為這頭等病室,是可由家中人來陪伴的,於是就回家去把鋪蓋搬了來,也睡在醫院裡。 當她睡了一宿之後,次日一醒,就見她的大女兒趙太太由門外推了門進來,哭喪著臉,輕輕悄悄地叫了一聲媽。羅太太朦朧著兩眼,見她一進門,立刻將身子向門上一靠,眼淚直滾下來。羅太太道:「你瞧瞧,人是病得如此的厲害了,這事怎麼辦呢?我現在也明白了,這是我害了她。」 說著,便掉過臉去,向著病人床上直努嘴。趙太太聽她如此一說,索性雙淚向下一流,咽哽起來。羅太太也一面哽咽著,一面向她亂搖手道:「你別哭,你你你……別……哭。病人不讓人吵呢。」 趙太太這才道:「媽,你不知道,我們那口子,今天更不行了。那邊醫院裡大夫說,恐怕出不了今天呢。」 她說著這話,身子向下一賴,就賴著坐在地板上了。 羅太太雖然是全副神經,都注射在靜英身上,然而這時聽到說自己的姑爺不行了,眼見得大女兒要成未亡人了,這事也不容她不著急,站將起來,拉著趙太太的手道:「你怎麼說,觀梅的病,太不好嗎?」 趙太太點了點頭,只管哽咽著,半晌才道:「恐怕是不行了,我瞧那樣子,……」 說時,儘管哭。羅太太道:「你別哭,你一哭,我心裡更亂了。你倒是說,你打算怎麼辦呢?」 趙太太道:「我看人既是不行,放在醫院裡也是沒用,我就自己拿了主意,把他搬回家了。我先是到家裡,聽說你在這兒,我又追到醫院裡來了,我先還不知道妹妹的病有這樣重呢。」 羅太太皺了眉道:「你瞧這樣子,我離得開這兒嗎?病人既然是回了家,你也不能離家,你得回家去看看。好在這兒有電話,你要有什麼事,可以隨時給我通電話。」 趙太太對於家裡的病人,本也是放心不下,她母親叫她回去,她就擦擦眼淚,告別回家。 這時,趙觀梅病在床上,和這邊的靜英小姐,都是一樣的人事不知。靜英小姐還能睜著眼睛看人。趙觀梅卻是一天到晚,都閉著眼睛,昏昏沉沉地睡著。趙太太回來了,走進病人的屋子,床面前坐著一個女僕,和一個親戚,就悄悄地站起來,向床上指著,一努嘴道:「別驚動他了,他睡在床上,可是不住地說夢話。聽他說話的聲音,倒像是很有精神似的,也許是病要好些。」 趙太太聽了這話,也說不出什麼,只是苦笑了一笑。那兩個人退出去了,趙太太隨手搬了一張凳子,就坐在床面前,那床頭邊的一張茶几,正堆滿了藥瓶茶碗,以及紙包的白糖藥面之屬。趙太太看了這些東西,更聞到一種藥味,就不由得好好地煩厭起來,一坐下去,先歎了一口氣。還不到十分鐘,便聽到趙觀梅哼了一聲,接上他就唧咕著道:「若是大帥能夠那樣栽培,觀梅一定力疾從公……哼……咿呀……發表了,讓我做道尹。我……就到任……去。」 趙太太道:「唉!人都這樣不中用了,他還要談做官。」 只說了一個官字,趙觀梅突然身子一翻,大叫起來道:「做官並不是壞事,那也是替國家服務,我為什麼不幹?」 他說著話,也不知道他久病之軀,骨瘦如柴,哪有那大的力量,兩手向後撐著,就挺起身子來。趙太太連忙向前扶著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好好地睡著吧。」 趙觀梅身子突然向後一倒,兩隻眼睛變成了白色,黑眼珠子一齊向上眼皮底下翻了過去。臉上的顏色,也就變成白紙一般。趙太太看他成了這種現象,知道是不好,馬上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起來。趙觀梅躺了下去,身腳便漸漸地僵直。趙太太顧不得他是不行的了,執著他的手,極力搖撼著道:「你要明白呀,你去不得呀!」 只在她這樣一片驚號聲中,把一家人又驚動了。大家跑進來看時,趙太太兩腿跪在地下,兩手伏在床沿上,哭得已不成聲音。大家知道趙觀梅是一切都放下了,也隨著嚎啕大哭。趙家在這地方住有多年,所有的街坊,也都混得像家人親戚一樣,大家一聽到趙家哭聲大作,都有人來安慰與幫忙,立刻趙家也就熱鬧起來。 趙家是純粹的北方人,當然是用北方的喪儀,照著舊規矩報喪接三,趙觀梅在日,講的是應酬,所認得的朋友很多,到了他自己身上,趙家不能不在最後,收一筆總帳。因此印了一千分訃文,普遍地對遠近親友一散。訃文的文字,是請趙觀梅一個老朋友白有文作的。他為了做得詳細起見,請趙太太把趙觀梅所有的委任狀聘書一齊拿了出來,作為參考。因為趙觀梅在宦海沉浮二三十年,事情實在太多,雖不能一件一件都記上去,可是有兩層當注意,其一,是當時很有榮耀的事。其二,是和他一生升遷地位有總統關聯的。所以作起全文來,倒不甚緊要。惟有這趙觀梅的官銜,編纂考訂,實在費事,足足延誤了白有文兩天的工夫,才訂定了。而且據他對人說,挂一漏萬之處,還是在所不免。那官銜由起至末,有如下方所寫的是: 清邑庠生,候補縣正堂,直隸諮議局議員。自治第九分局委員,商務會會員。民國京都商會會員,京兆尹署諮議,內務部參議上行走,水災急賑會出力人員,特別五等獎章。中華民國前大總統袁,給予七等嘉禾章,改任內務部科員。大總統馮,給予六等嘉禾章。農商部科員,陸軍部諮議,海軍部諮議,交通部顧問,財政部經濟調查委員會委員,教育部秘書上辦事,新疆督軍駐京辦公處特務員,川邊辦事處駐京通訊員,海外華僑聯合會幹事,易州鎮守使高等顧問,特保簡任職存記以道尹敘用,公文已上,尚未發表。 以上所說的官職,較之草稿,少去了三分之二,如差遣辦事員的名目,以及小機關的服務,白有文認為就是寫出來,也沒有多大的體面,況且已經有了比較體面一些的事情了。這不大的事情,載上訃文,也只覺得累贅,不如不寫為妙。只是有一層,趙觀梅幹了一輩子,正式的官職,不過到科員為止,就是在其他機關,當過主任幹事之流,可又不算是官,寫上訃文,也不見得有什麼風光。他奔波了一生,好容易弄到一個簡任職,偏是未曾發表,人就是死了。訃文要是抹去這一筆不寫吧,未免大大地減色,若是寫上吧,恰又不曾有這個實官。幾經考量之下,覺得訃文這樣東西,也就是一個人的歷史。史是紀實的,只要說不錯,發表不發表,似乎沒有關係,這樣一來,於是就把那最後一句寫上。 這個訃文發了出去,也有人覺著不妥,說是既未發表,就不能算是官職。如今糊裡糊塗載上,官廳若是認為冒充或者招搖起來,怎麼辦?白有文聽了,他也有解釋,他說:「保上去了,那實在是事實,就算不發表,這不過死人訃文上,要說得體面一點,無論如何,不能拿國法加到死人身上去,這正是樂得做的一件事。況且訃文上說,從前已經保過,也就不必替趙家的古人擔憂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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