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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燈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門伴食筆墨負騷人(5)


  到了城裡,又是一個電報告捷,說是所有的土匪,完全都打平了,現在只是在此駐守以待後命。這一道電報去了之後,不到兩天,督軍和鎮守使,都有電報答覆,大加獎賞。這電報都是此地張縣長擬的,少不得在劉團長面前,大大地誇下一番功勞。劉團長笑道:「人家都說,先生們的一支筆桿兒,比咱們的槍桿兒還要厲害。從前我是不相信,如此看起來,真一點也不錯。我團部裡幾個耍筆桿兒的,都沒有能耐,不會這樣撒謊。張縣長路上,若是有像你這一樣才幹的人,請給我薦一位,我一定要重用他的。」

  張縣長道:「要別種人才,我找不著,我不敢說有好的。若是要起電報稿子的人才,我有的是。前兩天,還有一個姓陳的朋友,老遠地從北平寫信來,叫我給他找事。劉團長若要用,我就寫信給他,他准接到信就來。」

  劉團長道:「果然像張縣長這一樣的人,作得出好文章來,我為什麼不要。趁著這一陣子我還走運,跟著用電報一鼓吹,也許我就能夠抖起來。你寫信去,恐怕還是遲了,而且也不顯得重要,最好是打一個電報去。我們打電報又不花錢,比向郵政局專貼郵票還要省事,幹嗎不打電報。」

  張縣長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可是我們為著省錢,他卻不知道。接了電報,以為我們把他當一個重要人才,特意打了電報去聘請他。他還沒有來,先就把身份抬起來了,似乎也不好。」

  劉團長笑道:「這要什麼緊?這年頭兒就是水漲船高,人抬人高,咱們沒有人抬,哪有今日?他要知道我們抬他就好,這樣一來,他才肯給我們出力。」

  張縣長見他的意思如此,自己落得借這個機會救一救窮朋友。於是就按著那窮朋友在北平閒居的地點,打了一個電報去。

  原來他這朋友叫陳禹浪,乃是個南人北居的名士。原先在部裡也當過主事一路的職務。因機會不好,就賦閑下來,住在會館裡。會館裡,向來是閒人的集合所,陳禹浪在會館裡住著,終日無事,便和那些閒人來往。其間有兩個人,乃是軍警衙門的稽查,和戲館子裡前後臺都很認識。因此陳禹浪也跟著他們一處,不斷地到戲園子裡去聽戲。所有的戲園子,要以平樂戲園,和他們最熟,也以這個戲園子,去得最多。這戲園子的二號台柱,是坤角吳月卿,為人倒很慷慨大方,凡是捧角的人,到她家裡去造訪時,她殷勤招待,一點也不躲避。陳禹浪在平樂園聽戲之時,恰好是和捧吳月卿的一班人坐在一處。一個月之後,那些人就也帶了他一路到吳月卿家來。彼此相識之後,他覺得雖不足以言捧吳月卿,然而總也是他一個朋友。既是朋友,就應該互相關照的。因此在會館裡閑著無事,就作了些戲評,送到各報館去。大報上雖也登戲評,然而一味地捧人,捧得極肉麻的,當然也不好意思登。此外有幾家評花評菊的報,既要自己拉攏生意,又要擴充稿子的來源,倒很是歡迎。一登出來之後,陳禹浪馬上就買下一份,送到吳月卿家去。吳月卿雖沒進過學校,卻也認識些字。小報上的文字大體卻看得過去。她見陳禹浪所作的文字,捧得很在行,就和他道謝了兩回。這樣一謝,陳禹浪更是起勁,索性每天都作一段戲評,送到小報館裡去。他的稿子,今天送這家,明天送那家,更換著登載,幾乎逐日都有一段登出來。吳月卿明知他們這種窮措大捧角,原不像闊人捧角,有什麼用意,純粹是為著聽了白戲,又白做了朋友,沒有什麼力量報效,所以借著一支筆桿兒來捧捧。可是在自己一方面,老讓人家捧,不給他一點好處,也覺得過意不去。

  有一天,吳月卿在家裡吊過了嗓子,正拿了一份兒小報,橫坐在玻璃窗下看。陳禹浪一頭高興走了進來,在院子裡就嚷著道:「吳老闆,瞧見沒有,今天報上把你捧得很厲害啊!」

  吳月卿隔著玻璃,向他點了一點頭,笑道:「你進來坐吧。」

  陳禹浪走進門,躬身笑道:「你真用功,閑一會兒,又看起報來了。你瞧的是哪一份報,是花花報嗎?你瞧,那上面有署名太原公子的,就是我。那一段捧你捧得不含糊吧?」

  吳門卿手上拿著報,偷眼看看他,見他穿的那件灰布棉袍子,又在下方,新添了碗口兒大的一個補丁。袍子上面罩的黑呢馬褂子,又丟了一個紐扣,和以前丟的紐扣合起來,共是三個了。他那衣袖上,有如綻了花邊一般,有一部分稀稀地離開了,和衣裡子一塊兒翻起圈圈兒花來。心想這個人聰明是很聰明的,怎麼在外面混事,混得自己的衣服,都周全不過來,這真是不走運了。陳禹浪進門之後,把那頂八成舊的荷葉邊呢帽,正取了下來,向衣釘上掛。這時才回過頭來,一見吳月卿渾身上下地打量他,把他一張黃瘦的馬臉,漲得通紅。勉強笑道:「吳老闆你見我這件袍子,又打上了一個補丁嗎?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那倒沒關係,人好也不在衣服上。」

  她說是這樣說了,可是臉上也隨之一紅。陳禹浪坐下,歎了一口氣道:「吳老闆,我們相識也這久了,我的事情,您這樣聰明的人,還有什麼看不出的。老實說,要是憑能耐混飯吃,無論到什麼地方去,我也不怕。現在不是那年頭兒,第一是走路子。從前國務院的秘書長,是我們同鄉,有兩個次長,是我的同學,其餘的熟人,在外面混得很好的,也有的是。不但我自己找事,不費什麼力,就是許多找不著差事的,還走這一條路子哩。到了現在,大家都下臺了,沒有本事的,倒不礙人家的眼。像我們這樣的人,無論是講口頭上筆頭上,都拿得出去,人家很怕有了我的,沒有他的,只要我一出頭,人家就要來破壞。我恨極了,索性當著借著過日子,不等著機會,我不想出面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你的志氣是不錯,可是你這話,我不大贊成。這年頭滿世界都是勢利眼。有了錢就好辦事,好說話,幹嗎給人爭什麼志氣,你能將就一點兒,也許可以找點事情混混的。」

  陳禹浪聽她這種話,仿佛她很有幫忙之意,便站起身來,笑著向她連連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吳老闆,你若有這種好意,我決計忘不了您,雖不能做個長生祿位牌供奉起您來,以後您要有什麼事,說叫我赴湯蹈火,也是萬死不辭,必得盡力效勞的。」

  吳月卿笑道,「你別那樣誇獎我們了,我們一個唱戲的,有什麼力量?」

  陳禹浪道:「這是太謙了,這年頭兒就是唱戲的最有力量。剛才我所說的,是真話不是?」

  吳月卿笑道:「我雖認識幾個人,可真沒薦過人。況且和他們見面,總是在宴會的地方,也不好說這話。你現在待一待吧,等我有了好機會,我再給你想法子。」

  陳禹浪皺了眉道:「我的吳老闆,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了。我現在連每日兩頓飯,都要發生問題,我哪裡還能夠等什麼機會?」

  吳月卿道:「以前你不是每個月給報館裡作作稿子,還能湊合著吃飯嗎?現在怎麼又說,飯都沒有吃了?」

  陳禹浪先是紅了臉,隨後又正色說道:「吳老闆,我今天實說了吧。捧人的稿子,投到報館裡去,人家還愛登不登呢,哪兒還有錢貼出來?我從前說湊合能吃飯,那不過是一句面子話,免得人家瞧不起。其實我是天天鬧饑荒呢。」

  吳月卿道:「照你這樣說,難道你送稿子到報館裡去,都是白忙嗎?」

  陳禹浪道:「不但是白忙,而且要貼紙筆郵票呢。」

  吳月卿聽了這話,心裡老大地過不去。原來人家捧我,雖不花錢,可是費了很大的一番力量。費了力量,還瞞在肚裡,不肯對我說一聲兒,這人不能不說是好人了。因笑道:「別的事情,我不敢說能幫到忙。若是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,我還可以幫一點兒忙。你若是不嫌棄的話,從今天起,你就可以到我這裡來吃飯。」

  陳禹浪笑道,「那有點不合適吧?」

  吳月卿道:「剃個頭兒,洗個澡兒,當然也短不了花幾個零錢。我這兒多不能夠津貼,每月在我這兒拿三塊錢去零花吧。」

  陳禹浪一聽這話,連眉毛都是笑的,接二連三地向吳月卿打拱作揖,只是道謝。吳月卿道:「這也不過是個暫局罷了。我不是養活閒人的人,你也不是吃我的閑飯的人。我想有個三月兩月下來,總會想到法子的。」

  陳禹浪連稱是是。從這天起,就在吳月卿家裡,做起食客來。

  吳月卿本是吃三餐的,十二點鐘一餐,吃了就去上戲館子唱日戲,下午七點鐘一餐,吃了就上戲館子唱晚戲。晚上唱完了戲回來,又是一餐,吃頓飽飽的,就可以放倒頭來睡覺了。陳禹浪為此,每是十一點鐘來,一點鐘走,六點鐘來,八點鐘走。惟有半夜裡這一餐飯,時候太晚,卻不好意思來吃。但是聽說,吳月卿因晚上這一餐飯,吃了下去,不用工作了,足可安慰自己的,因之這一餐飯,卻是特別的好。為了這個,偶然也去吃過一兩次,果然是不錯。本來想繼續著去吃,一來是半夜裡到人家家裡去有些不方便。二來白天的飯,是正當的飯,非吃不可的。至於半夜這一餐,無事的人,早就該睡覺了,還特意的跑到人家家裡去吃一餐,未免近於無聊了。考量的結果,只得折衷兩可,就是每個禮拜,借著別的事情為題,總到吳月卿家來吃兩回半夜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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