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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燈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門伴食筆墨負騷人(6)


  有一天,吳月卿家裡,吃口蘑豬肉包餃子,還外帶打鹵麵。吳月卿的母親吳劉氏,因為女兒這幾日有一筆特別的收入,約在四五百元,替自己做了不少的東西,心裡很是痛快,正要借著今天晚上這一餐餃面,酬勞酬勞女兒。東西既然是酬勞的,當然做得特別精緻一點。吳月卿上戲館子唱戲去了,吳劉氏就在家裡親自動手,小小心心地做起來。待到吳月卿的包車到了門口,一陣鈴響,吳劉氏含著笑容,就親自迎到大門口來。不料一開門,陳禹浪先拿了帽子在手,彎著腰對人一笑。吳劉氏心裡,好個討厭,今天家裡辦的東西既好,可又不多,憑空加上一個人來吃,雖然不見得就讓母女不夠吃的,但是自己心愛的東西,讓人家來瓜分了,這實在不痛快,立刻將面子一抹,卻不望著陳禹浪,轉望著吳月卿道:「這個時候,你怎麼還帶著一位客回來?咱們家裡,都是婦道,不怕人笑話嗎?」

  吳月卿是個唱戲的人,有什麼不明白。她聽了母親的話,就說道:「我有兩封信明天就得發,今天我是特意找陳先生來寫信的。」

  陳禹浪聽了吳劉氏的話,恨不得有地縫鑽了下去,躲避這一時的羞恥。幸而吳月卿這人,總算顧念交情,臨時撒了一個謊,說是叫他寫信,才把面子顧全過來。頓了一頓,便道:「其實明天上午來寫信,明天上午就發,也不算晚,我明天再來寫吧。」

  說畢,又將那頂荷葉邊的呢帽向頭上一撲,便低頭走回會館去了。

  開了房門,點上煤油燈,恰好今天的煤油又點完了,將燈心點著,那燈光就慢慢兒地坐了下去。一摸身上,只有三個大子,這要去打煤油,明天早上要用的零錢,那就一點都沒有了。光點著燈心,非把燈心辮燒光不可。因此索性把燈吹滅了,黑漆漆的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來想。想到自己原先在家裡請了西席,教讀漢文,後來又進了學校,一直待到法政專門畢業。依理說起來,總也是個讀書種子。後面那一節,曾做過官,不過是風塵小吏,都不必去提了。自己是這樣的人,倒為了一餐半夜飯,去看人家的顏色,未免不值。依說法政學生資格取消,單憑認識幾個字,不應該去靠一個半娼半優的女子,單弄幾口飯吃。越想越惱,越惱越把自己的傲骨撐持起來。自己在暗中拍了自己一下大腿,喊著自己的名字說:「陳禹浪陳禹浪,從明日起,無論如何,不到吳月卿家去了。從前不曾在吳月卿家吃這兩餐飯,也過了許久。而今歇了不再去,也不見得就會餓死。」

  在床上翻來覆去,想了半夜,總還是自己不對,不該失腳去倚靠伶人,今天受了一場侮辱。以我捧吳月卿而論,文字上真費的力量不小。她雖然唱得很好,不是我這樣費勁一捧,也不能這樣紅。憑我這一點力量,也不至於吃她兩餐飯不值,她的母親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。最後,就決定了主意了,明日一早,就出去另設吃飯的法子,不要到吳月卿家再去混那一餐飯吃。

  朦朧一覺,天色已大亮,起床弄了點涼水洗臉,便出了會館。出了會館之後,心想應該到哪兒去為是呢?有是有兩個朋友,比較活動一點,今天且先去撞撞木鐘看。於是先到福州會館去會一個姓張的朋友,一進門,便碰到長班,夾了一個大包,由此出門而去。陳禹浪笑問道:「這樣子又是把東西送上高樓,但不知又是誰要保險?」

  長班笑道:「張先生把皮袍子拿去當。」

  陳禹浪一想,這個日子當皮袍子,總是不得已的事。人家一清早當當,乃是極不高興的時候,就用不著去碰釘子了。回轉身來,想到住高升店的李先生,最近有得差事的希望。這話傳了好多日子了,也許現在他的事快要發表,且到他那裡去探問探問看。心裡想著,兩隻腳就不期然而然地向高升店這邊走。

  走到旅館門口,便問茶房:「李先生在家嗎?」

  茶房連說在家。並說:「您來得正合適,李先生的差事快要發表了,這幾天忙得很。今天一早就要出去的,因為來客耽誤了,還沒有走,你正會得著他。」

  陳禹浪道:「我也聽見這個消息,特意給他道喜來了。」

  說時,開步向裡走。走到李先生的門外,隔著窗戶便叫道:「老李!恭喜恭喜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走進房來,又作揖道:「恭喜恭喜老李。」

  那位李先生,口裡銜著一支煙捲,兩手互抱在胸前,正望了窗戶出神,臉上滿發出一種不快活的神氣來。他聽見有人恭喜,回頭一看是陳禹浪,便問道:「恭喜什麼?大清早的。」

  陳禹浪一聽,這形勢有些不對了。便笑道:「李先生,你還相瞞嗎?我早聽見說,你的差事快發表了,還不該恭喜嗎?」

  李先生道:「你不提到求差事也罷了,你要提到差事,要讓人跳腳了。」

  說著,手一拍桌子道:「差事不到手,也不要緊,我反而倒貼去好幾百塊錢。倒黴已極!」

  陳禹浪道:「怎麼樣了,事情不成功嗎?」

  李先生搖了一搖頭道:「不要提了,提起來了,我灰心得很!什麼朋友?全是一班狼心狗肺的酒肉朋友罷了。有好處就來找我,沒有好處,就翻臉不認得人。」

  陳禹浪一看那樣子,話是說不得了,再要說下去,連我自己都要罵上,還是逃走的好。於是笑了一笑道:「你很忙,我不來和你打攪了。」

  拿了帽子在手上,對李先生連拱了幾拱,就告辭走了。

  走出店來,低頭一想,要新辟一條路徑,這卻不是容易事,還是走舊路子比較妥當些,縱然受一點氣,反正是肚子受不了委屈。轉著圈一想,還是到吳月卿家去為是,一來是她待我很不錯,二來是吃了飯,每月還得三塊錢零用,合計起來,每月也有十幾塊錢,很是合算,一旦丟了,豈不可惜?侮辱我是她母親的事,似乎不能怪她。心裡越想越不應該將這條路子斷絕,於是一步一步直向吳月卿家來。一走到院子裡便先嚷起來道:「吳老闆,你不是等著發信嗎?我特意老早到這兒來給你寫信來了。」

  吳月卿也因為吳劉氏昨天拒絕陳禹浪進門,有點兒過分,所以臨時撒了一個謊,現在他根據這個謊又來了,不應再去得罪人家。便隔了玻璃窗道:「我這裡等著你回信哩。」

  陳禹浪走進來了,吳月卿就讓他坐下,先給了他一支煙捲,隨後又倒了一杯熱茶,放到他面前。在吳月卿無非是暗中給人道歉的意思。那吳劉氏在一旁冷眼看見,心中大不以為然。他吃我們的飯,拿我們的錢,我們就是拿話損了他幾句,那也不算什麼,何必還要對他這樣客氣。心裡這樣想著,臉上立刻就不好看了。因對吳月卿道:「孩子,人家陳先生是有公事的人,不要不分黑日白日兒的,老是支使人家。在你說粗茶淡飯,擔任人家每天兩餐伙食,你以為就不得了。可是人家陳先生為這個誤了多少事,人家陳先生,每月拿咱們三塊錢,真連抽煙捲兒都不夠,別說坐車了。你倒好像有了很大的人情似的,為了這個,把人家當了一個秘書了。你真有那個能耐,能請一位秘書,我也好了。我說,陳先生,您別客氣了。您有公事,還是去辦您的公事,您別信咱們姑娘的話,今天要您寫信給人,明天又要您寫信來登報,您有公事的人,哪裡那麼些閒工夫?」

  這一篇話,當著面一場大挖苫,比重打重罵還要難受。陳禹浪本待要回罵她兩句,可是在表面上,她的話是很恭維的。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只管抽著,將煙不住地向外噴出。吳月卿也是大窘之下,不知道要說什麼來掩飾過去。正在無法解決之際,只聽得院子外面有人嚷道:「這是吳老闆家裡嗎?」

  陳禹浪聽得那聲音,是自己會館裡的長班,便迎了出來問道:「誰找我?」

  長班早迎上前來道:「您來了一封電報。」

  說著,將電稿的信封呈上。陳禹浪接過來一看,乃是大名來的一等急電,這一看之下,心裡大大疑惑起來了。那地方並沒有一個熟人,就是有熟人,也不能如此闊,拍一等急電。不過地名人名,確是自己。是了,從前有一個常在胡同裡相會的張從龍,聽說做了大名附近的一個縣知事,莫非是他打電報來找我,但是他也不過小官,有什麼要緊的事找我呢?這且不問,剛才讓吳月卿的母親,羞辱了我一場,我要借著這一封電報,找回一些面子來。便道你且回去,我就在這裡先把電稿翻出來。說了這話,拿了電稿,就走進屋子來對吳月卿道:「吳老闆有電碼本子嗎?我的朋友來了一封急電,不知什麼事,讓我翻出來看看。據我想,大概有什麼好差事找我去。或者要到北平來,叫我接他,他可是一個闊人。」

  自己自言自語說著,和吳月卿要了電碼本子和紙筆,就翻譯出來。一譯出來,乃是:

  北平下游會館陳禹浪兄鑒:此間劉團長剿匪獲勝,榮遷在即。聞兄大才,擬聘請前來,襄贊文牘。如蒙俯允,乞即命駕南下,弟當掃榻以待。張從龍叩。

  他將電稿譯完,做夢也是想不到的事,遂將團長的團字,改了一個師字,然後送給吳月卿看。笑道:「我說呢這是誰給我的一等電報,原來是大名道尹受了劉師長之托,來請我去的。這電報既是一等電,想必有很急的事情,我趕快地走了。」

  吳月卿拿了電報慢慢地看,雖然不能十分瞭解,大意倒也懂得。便問道:「榮遷兩個字怎樣解?不就是高升嗎?」

  陳禹浪道:「對的,你的國文,越發長進了。」

  吳月卿道:「既是師長,還要高升,升到多麼大呢?」

  陳禹浪道:「當然是督軍了。」

  吳月卿道:「據您這樣說,您是要去給督軍當秘書了,恭喜恭喜!」

  陳禹浪道:「當秘書嗎?恐怕還不止吧!」

  說時,笑將起來,臉上立刻表示一種得意。吳劉氏都聽清楚了,便笑道:「陳先生,恭喜您啦!我早就看您這一向子的氣色,非常的好,是一個要升官發財的樣子。這句話我還沒有說出來,您的事情就發表了。您哪一天走,我們得為您餞行才對。」

  陳禹浪道:「我們都是自己人。何必客氣呢?」

  吳劉氏笑道:「原因像家裡人一樣,所以您來了,我們才一點也不客氣。要不然,我們也不敢這樣隨便招持。我們姑娘費您心,多捧場,馬上去了,倒叫我們怪捨不得的。今天中飯,在我們這兒一塊吃,您千萬別走,您坐一會兒,我去給您買菜去。」

  陳禹浪聽了這話,也不答應,也不拒絕,只管昂頭大笑起來。笑得吳氏母女,為之愕然。要知他笑些什麼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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