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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燈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門伴食筆墨負騷人(4)


  萬福興一口煙抽完,突然坐了起來,笑問道:「剛才王鎮守使問我什麼話,我抽煙全沒有聽見。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你都答應了,這會子裝孫子那可不成。咱們都做到了這樣大的官,第一回要你辦芝麻點兒大的一件小事,你就要推辭嗎?」

  萬福興道:「老大哥,你別著急,答應得了的事,不管大小,我就算答應了,不過我剛才真沒有聽清楚,叫我怎樣去辦?請您再說上一遍,行不行?」

  王鎮守使笑道:「你沒有聽清楚嗎?沒聽清?你為什麼答應下來。我是說劉團長要替我到大名去,請你給他籌三千塊錢的款子。我想你的手上,大概是很方便,你一點也不為難,就完全答應了。劉團長大概明天就要走,你這款子,請你在今天晚上就籌劃出來。」

  萬福興現在算是聽明白了,原來是要錢,便笑道:「剛才我只顧著抽煙,一點沒有留心這話,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我到這兒,比您也只早兩個鐘頭,什麼也沒有摸熟,哪兒找錢去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那不行!剛才你一口答應,現在又來反悔,我都和人家說好了,不能跟著你後頭丟人。再說土匪鬧起來了,你負得起這個重大的責任嗎?」

  萬福興見王鎮守使正言正色,把大題目加了來了。待要不答應,這一翻臉,可有些吃不住。因笑道:「並非是我推辭,這兒收錢的機關,全沒接頭,可沒法兒拿錢去。再說在當地籌款,總得要當地的地方官幫著出點力,要不然,就派哪個有才能的來,也不知道在哪兒下手。這又不是天津,就是我私人,也墊得出三千五千的,現在並沒有銀錢賬往來的地方,這款子到哪兒去拿。這只有求求您原諒,寬我一點限期,明後天我准交款不誤。」

  王鎮守使想想也對,便答應了。

  萬福興不抽煙,也不玩女人了,立刻找著縣長惲亨通,另到一間屋子裡交涉,板著臉告訴他籌款的話。並且說他若是不交出錢,明天就打電報給督軍,說他違抗命令。惲亨通今天請了這一餐酒,正以為這兩位佳賓,都大為歡喜。這一分兒巴結,很是不錯,不料酒宴之後,上賓卻開了這大的口,一下子竟要三千塊錢。現在大河南北,連年兵旱之災,所有徵收機關,拼命地搜刮,在預算之內的錢,常常也是饑荒。現在突然之下,要拿出三千塊錢來,實在有些棘手。但是一定要咬定不答應,無奈萬委員那一副面孔,又是煞神一般兇狠,睜著兩隻光焰逼人的荔枝眼睛,只管注視,不見他移一下,不必打電報了,就是這種形象,也比督軍大令到了一樣可怕。望了萬委員,惲亨通半天作聲不得,只連連答應了幾聲是。萬福興道:「這不是光說是就了結的,你得答應拿出錢來。」

  惲亨通哭喪著臉道:「萬委員,您給我想想,我這個小縣分,又是不斷地有來往差事,這……」

  萬福興道:「這用不著再下什麼轉語。乾脆,你願意幹就幹,不願意幹就拉倒,一句話可以了結。」

  惲亨通愣住了一會子,便苦笑道:「既是如此,讓我和劉團長去談談看。我和劉團長的感情,倒是不錯。倘若是能答應緩個兩三天,我就好想法子了。」

  萬福興道:「什麼話?那不行。我答應給他錢,這錢總得由我手上經過。」

  惲亨通正著顏色,輕輕地說道:「只要籌得出來,反正萬委員應當要怎樣辦的,還是怎樣辦。」

  萬福興聽了這話,臉上的顏色,便和悅了許多,微笑道:「你也懂得這些規矩嗎?我以為你初出來,對於這些事不大在行呢。」

  惲亨通道:「在行是不十分在行。不過王法不外乎人情,猜也猜得出來一些。像這種公事,瞞上不瞞下,只要大家有好處,又何必不圓通一點兒哩?」

  萬福興原是和他對面坐著,離開得很遠的,這時卻將椅子一拖,拖得和惲亨通並排,因扒著他的肩膀,對著他的耳朵說道:「惲縣長,你的困難,我有什麼不知道的。我雖沒有當過縣知事,這半年以來,東縣跑到西縣,繁缺簡缺中等缺,我都調查過了,哪裡有幾個發大財的,無非湊乎著過罷了。老兄台,你只要把劉團長對付過去了,我倒是不拘,你就少給幾個,那也不在乎。你老兄看著,能在這裡面分多少給我?照規矩說,是個二八回扣,二三得六百。哈哈,你就少給個三十五十,看在面子上,我也只好含糊一點了。」

  惲亨通皺了眉道:「實在難,一部毛詩如何?」

  萬福興想了半天,卻不能答應出來。惲亨通道:「萬委員我的意思是請您打個對折吧,我預備三百元,明日送過去。」

  萬福興這才懂了,擺了擺手,站起來又拱拱手道:「那實在是少一點,果然把這事敷衍得過去,你要知道,我也負著很重大的責任的。」

  惲亨通看他的情形,不加錢是不行,二人說來說去,說到了最後,依著萬福興的話,乃是大禮三百二,這邊疏通好了,劉團長和惲縣長是有交情的,只要了一千塊錢,書面上就由他開了三千塊錢的報銷。

  劉團長得了這一筆款子,就讓王鎮守使在磁縣駐守,帶了一團人向直魯豫三省交界的地方而來。這兩三百里路的途程,卻走了一個禮拜,讓他們的軍隊,到了目的地,土匪早發了大財,溜之大吉。他們兵不血刃,就克服了城池。第一著便是打電報告捷。那電文是:

  薛巡閱使,王鎮守使鈞鑒:職團奉命剿匪,於真午得達目的地。匪眾三千餘人,挾有精利槍炮,扼守太平莊堅壁死守。職團比向部伍宣揚鈞座威德,限二小時內,攻破匪陣。幸士卒用命,無不以一當十,奮勇直前,先以猛攻,繼以肉搏,匪等不支,棄莊亂竄。比擊斃匪徒三百余人,生擒二百餘人,並捕獲匪首十余名,我軍亦傷有七人。職以匪雖敗去,餘眾猶多,決不容其稍為喘息,因即複率全團兵士,乘勝追擊,並得本邑張知事贊助,兩日之間,連複三城。匪等經此重創,業已四散,想不難一鼓蕩平也。謹先馳報,余容續報,團長劉得勝叩。

  這個電報是由當地縣知事代為撰就的,所以措詞非常的老到。但是這些土匪,實在不曾四散,不過分成三大股,各走一路,這算給官兵留一點面子,免得他們對上峰說不過去。他們最小一股的首領,叫火車頭,卻帶了五百人上下,在離城三十里的安樂鄉駐守。劉團長派人打聽了明白,知道火車頭這一股相處最近,憑他那些土匪,並沒有多大的能力,他只是徘徊不去,當然有作用的。於是起了一個絕早,帶了全團弟兄,就一齊趕上前去。離著土匪駐紮的地方,還有三里之遙,天色方始發亮,便發了命令,讓弟兄們,陸陸續續,朝著天上放槍。他們這一團人,雖是虛數,照實際論起來,倒也有五百名。兩個人放一槍,大家放起來,也有二百餘的響,那邊的土匪,聽到這種響聲,當然知道是官兵追來了,帶了贓物肉票,各人就向前紛逃。最後跑的幾十個人,也是向半空中放上一排槍。這種槍向天上冒著煙,當然是善意的,劉團長所部,作為追擊之勢,也就向天上放了一排槍。約莫過了半小時,才開了跑步,向前追了上來。追出了莊子,在一片坦地之上,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土匪的影子,劉團長一看他們的情形,並無抵抗之意,便下令臥倒預備放。相持約莫有半小時,土匪已在對面,用棍子插了一面小白旗在地裡,然後飛奔而去。劉團長看明白,下令衝鋒,大家一聲吆喚,一粒子彈也不曾放,一直便沖到插旗的所在。那些兵士,竟不用得喊口令,大家都拋了槍,滿地找插的標記。看時麥地上都有用木棍子頂著紙片的,有用樹枝插著破鞋破襪子的,都是極容易看出來的。兵士們照著標記,用兩手去扒土,不到一尺深,便現出白花花的洋錢。這洋錢的數目,卻不一樣,有的是二三十元,有的是七八十元,有的是一百多元。兵士們將洋錢拿了起來,有的解下一排子彈,放到士坑裡,有的放下一支手槍,有的放下一支快槍,都看了洋錢的數目而定,東西放下去了,依舊將土掩蓋好了,大家向空中放一排槍,於是退下陣來。劉團長帶著他們到村莊裡擾了一餐午飯,然後檢點槍彈,回城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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