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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點鐵成金泥雲三月別 開門揖盜牛馬一生休(9)


  這一報告不要緊,弄得在一邊的人,都毛骨驚然起來。這強盜帶了手槍炸彈,已經令人聞之喪膽,若是再有邪術,那真不得了,彼此相望都做聲不得。有兩個膽小的,扯腿就走。只因為走得急一點,別人疑心強盜出來了,跟著也一跑。張虎威原躺在睡椅上,一見事情不妙。「哎呀」了一聲,爬將起來,連跑帶跌,倒闖出大門口來。門口那些捉強盜的軍警,看到裡面的人,紛紛向外亂跑,以為強盜殺出來了。大家端了槍趴在地下,就向大門裡,做那預備放式。但是一分兩分鐘,三分四分鐘,繼續地過去,並沒有看見什麼人出來,大家算空亂了一陣。

  其實張振綱這時在裡面,拼命地逼著要錢。馬二爺給好幾處打電話,七拼八湊,已經湊到三萬塊十元五元的鈔票,都是派人坐了汽車,各處收羅,出後門口遞了進來。找了兩個膽大些的聽差,將鈔票一疊一疊,由窗戶眼裡塞了進去。是李久湖在裡面接住,再遞給張振綱。張振綱映著外面的電燈光,一疊一疊點好,都向身上揣起。此外的鈔票,因夜深了,實在無從掉換,連五十元一百元的,一併在內,又湊了二萬。張振綱的褲腳裡面,這時都揣的是鈔票,若是再要,實在也沒法子向身上揣,也只好算了。便叫李久湖對裡面說,有什麼吃的沒有,若是有吃的,叫他們送出來,吃了好讓我走。李久湖便嚷道:「你們有什麼吃的沒有,趕快預備一點,張先生吃了要走。」

  裡邊聽差聽到,連答應了幾聲有有。不一會兒送上牛奶和點心來。李久湖道:「不成,張先生餓了,他要吃飯。」

  馬二爺心裡一想,這強盜真是膽大,外面軍警密佈,他還要吃飯,落得答應他,時間越長,越可挨到天亮,在天亮捉他,那更容易了。於是就答應叫廚房開火做菜,而且問張振綱要酒不要?張振綱答應,不要酒,菜要快一點來。馬二爺一面通知外面把守的軍警,一面叫林家家裡人,躲閃得開開的,免得中了流彈。外面軍警,知道強盜真要出來了,立刻大家戒備起來。都端了槍,上了子彈,向著屋子裡扳機待發。同時屋頂上,門後面,牆犄角上,都滿布了軍警,各人的眼睛,如放電光一般,齊向屋裡望著。陸光離諸葛明大家商量,眼見強盜是要走的了,向他開槍,恐怕有點不行。因為他老是和李久湖在一處走,若是開槍,必然將李久湖打死。他的兄弟,在這裡哀求了一夜,總讓大家不開槍,大家自不能不顧忌。可是真要不開槍,他架著李久湖,你又近他不得,豈不要白瞪眼,只好望了他走。陸光離道:「這件事,真是讓我為難。我們帶了一二百名軍警,包圍了這胡同一宿,還讓強盜跑了,那豈不成了笑話。依我說,不管三七二十一,見著他就開槍。好在路離得很近,難道放槍的人,要打誰都看不清楚。依我說,只要一槍把他打倒,他就不能架人了。」

  諸葛明又找了常得勝一商量,常得勝會意,就暗暗把話告訴了軍警。

  張振綱在屋子裡,他並不是等飯吃,錢是得到手了,卻要想個什麼法子,才能夠平平安安地闖出這幾重防線。而且猛然聽得裡面的鐘聲,敲過了五下,快要天亮,逃走是刻不容緩的了。大概那強盜,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,只得站在屋子裡發了一會呆。他忽然聽得外面有一聲汽車喇叭響,觸動了靈機,便對李久湖道:「你給我叫一輛汽車開進院子來,我好坐了出去。」

  李久湖道:「張先生,這院子裡汽車可不容易進來,至少也只能開到前院。」

  張振綱道:「能開到前院,就開到前院,你吩咐他開進來,越快越好,再慢一點,我就要放火了。」

  李久湖聽到便嚷道:「你們快開一輛汽車進來,慢一點,這兒就要放火了。」

  外面一聽到開汽車進來,就知道強盜打算逃走,大家都是扳好了槍機,只待一捺。不多大一會兒,那強盜「撲咚」一響,就把迎面的那一盞電燈打碎。然後他兩手拿著兩支手槍,一支朝前,一支朝後,挾著李久湖,一路向前走。李久湖知道外面已是軍警密佈,現在強盜逃走,軍警豈能放過,便一路嚷道:「諸位可別放槍啊!一放槍,我先沒命了。諸位,那兒不是積德的地方,可別放槍啊!」

  李久湖帶哭帶嚷,一路鬧將起來。頭裡幾個人,聽了他說得可憐,也就未曾開槍。可是他走過裡院,路出重門的時候,汽車橫在當前,靜等強盜上車。張振綱正要挽了李久湖上去,身後門犄角邊,正藏了兩個憲兵,見張振綱一轉身,李久湖閃在一邊,有了便宜,對著他背後就是一手槍。張振綱事先已覺得背後有人,在未發槍之前,他已閃開了。等到別人要發第二槍時,他已藏在李久湖身後。李久湖已知自己陷入槍林彈雨之中,渾身筋肉哆嗦,嚇得面無人色。張振綱把他挪到面前,他倒成了一個擋槍子的肉盔。但是他已嚇糊塗了,舌頭打卷,說不出話來,口裡囉哩囉哩鬧了一陣,只在半空中亂搖著兩手。張振綱用腳踢著他道:「快說,叫他們不要放槍,不然,我就要先開槍打死你了。」

  李久湖道:「諸位饒命呀,別放槍了,放槍我就先沒命了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被張振綱挾住,一步一步,側著身子向前走。

  那督察長萬有能看見,眼睜睜地見這強盜要逃出大門。他是藏在前院一間廂房裡,對身邊一個巡警道:「不管,開槍。」

  巡警因也得了命令,說是一槍先打李久湖的腿。李久湖一躺下,既不至於喪命,強盜也就不能綁做肉票走。因此「轟」的一槍,向李久湖的腿上打來。黑夜之中,哪裡看得那樣准,這一粒子彈,不偏不倚,由李久湖腹部穿胸而過。李久湖「噯喲」一聲,便倒在地下。別處的人,見李久湖倒了,張振綱已沒有了肉盔。大家都放開了,一齊向張振綱開槍。張振綱知道李久湖是真中了子彈了,向兩邊回了兩手槍,拔腿就跑。但是這裡重重門戶,都有武裝軍警把守的了,不見人來,都是聯珠向外放著槍。這時,四面槍聲大起,哪管誰是肉票,誰是強盜,向著進出的要道,劈劈拍拍,只管放了來。那強盜忘其所以向前拼命地跑,但是不到大門口,身上已中了一槍。究竟他是捨命的人,由此又一直沖出了門外。後面的軍警,七手八腳,將槍亂放一陣。強盜雖然跑得快,無如槍子跑得更快,只此時間,又有兩三粒子彈,撲到他的身上,他是鐵打的身軀,也抵抗不住了,一個倒栽蔥,便躺在地下。

  軍警們守了一夜,目的就是在拿他,拿了他就可以加級,就可以得賞。誰也知道他身上,揣著五六萬塊錢。若是人贓均獲,林老闆用極低的限度來報酬,縱然少到百分之一,也可以發一個小財。不過眼看他長了一身肥肉,他也會咬人,眼睜睜地沒法子拿他到手。現在他既倒在地下,當然可以手到拿來。但是這肥羊肉,誰人也是愛的,緩一步,別人就會搶去的。因此大家存著此心,不約而同的,一擁上前,便來搶這個新鮮死人。十七八個人,你拖著一條胳膊,我拖著一條腿,猶如一群大頭螞蟻,抬著一隻蒼蠅一般,你向東拉,我往西扯,也不知道,將死人向哪裡放好。還是督警長萬有能知道事理,走過來一喝道:「大家都不許胡鬧,誰有功,誰沒有功,我全知道,你們先把死人放下。」

  大家聽了督警長如此說,就都放了手。不一會兒,自陸光離司令以下,都雄赳赳地跑來了。那張虎威區長用腳下的皮鞋,踢了張振綱兩腳道:「混蛋,我以為你是什麼八臂哪叱。」

  陸光離也道:「這原是一個不相干的東西,我們何必這樣大動干戈,鬧了一宿,其實派兩三個人拿槍堵住了大門,哪怕他飛上天去。」

  諸葛明卻在後叫道:「司令站遠一點吧!那傢伙怕還沒有死透,他手還拿著一支手槍呢?仔細他開槍。」

  張虎威聽了這話,首先向後就是一倒,幾乎來個駿馬翻身。陸光離萬有能這些人,也是退後了一步。其實張振綱身上中了四五槍,血已流了滿地,哪裡還有復活的可能。陸光離定了一定神,料著沒事,也不好怪諸葛明多嘴,卻故意問道:「是哪個先開槍把他打倒的?」

  萬有能道:「誰先開槍,這是說不出,我可是對準了他中上了一槍。」

  陸光離還要追問,林家已擠出許多人來,哭的哭,嚷的嚷。哭的是說李久湖身上中了三槍,受傷太重。嚷的是說強盜身上全是鈔票,不要亂動,陸光離聽說李久湖身受重傷,心裡未免一動。吩咐張虎威監視著死屍,自己就轉身到大門裡去看李久湖。這個時候,李久湖已被人抬上了那開進門的汽車,正要開著走上醫院去,陸光離走上前,打開車門,見他橫躺著,血染了衣襟一大片。便道:「四爺,你怎麼樣了?」

  李久湖雖然受了重傷,但是神志還是清楚的,看見陸光離,就微微地睜開眼睛,對他說道:「陸司令,我是不行的了。我都是為了林老闆馬二爺,才送了這一條命。我……」

  一個我字說完,不能向下再接著說,就暈過去了。陸光離看他這種情形,知道一刻耽誤不得,將手向汽車夫連連揮了幾下,讓他開走。

  林芝芳被這事也是嚇怕了,一點主張沒有,還是馬二爺出了主意。派了兩個人,一路送李久湖到醫院去。這裡那些軍警長官,就在林芝芳家開會,商議善後之策。依了陸光離的主張,就把捉到的那個死張振綱,割下頭來,掛在胡同口電燈杆上示眾。強盜身上揣的鈔票,一齊都搜尋下來,交給林家,一場大事才算完結。

  林芝芳提心吊膽,一夜不曾睡,什麼事也不知道。這時強盜死了,軍警散了,才緩緩地清楚過來,想到李久湖為了自己吃上三顆子彈,真是對人家不住。馬二爺也是驚魂甫定,還不曾走。林芝芳道:「二爺您看李四爺有沒有性命之憂?」

  馬二爺道:「一個人身上中了三粒子彈,當然是凶多吉少。這件事,實在也怨不得我們,只是那該死的強盜,死命地釘著他,叫我們也沒辦法。我們若不為了保全他的生命,也不會拿出五六萬塊錢來。拿了出來,他還是沒命,只好說他命該如此了。」

  林芝芳道:「這人雖然用我們幾個錢,可也給我們幫忙不少,以前的事倒不理他。現在他要送命,究竟為了我們的事,他若是活不了,一來他家裡和我們有麻煩。二來社會上也要說一條命是為了我們的財產送掉。要是不抓強盜,讓強盜帶了幾萬塊錢走,也不就算了嗎?」

  馬二爺聽到,不由得忽然一笑起來。林芝芳道:「我的心還直跳呢,您倒笑得出來。」

  馬二爺道:「我不笑別的,我笑李久湖這個人,他快活了一輩子,是出於他會吹牛拍馬。這一次送命,也是由於他吹牛拍馬。那強盜到你們家來,本不用得要他出去的。他要在林老闆面前討好,就出去開門揖盜去了。你陪著強盜也就罷了,為什麼在強盜面前,胡吹一氣,惹動了強盜的氣。其實先給了那強盜二百塊,讓他拿走就算了事,我想強盜得了這筆意外之財,能平平安安地走了,他又何必多求。偏是李久湖要坐了汽車,押送他回家,那強盜本來居心不善,眼見煮熟的鴨子,要讓李久湖趕起跑,你想他如何不恨呢?末後,他只好鋌而走險,綁李久湖的票了,噯呀,你聽,這是誰哭?」

  林芝芳聽時,果然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,由外面哭將進來。跌腳道:「久湖果然去了。」

  要知哭的果是報李久湖的兇信與否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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