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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力疾從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溫故嬌妾對門居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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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林芝芳正和馬二爺在商量李久湖的事,忽然聽到有一片哭聲,不由人嚇了一大跳。林芝芳料定是李久湖家報死信的人,及至那人走來看時,乃是林家的老媽子,將兩手撮著袖口,左右開弓的,不住擦著眼淚。林芝芳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,家裡鬧了一宿,你們還嫌少嗎?」 老媽子道:「不是我要鬧,我讓大兵揍了。」 林芝芳道:「哪裡的大兵揍你,為了什麼事?」 老媽子道:「我剛才到胡同口上去買東西,我見兩個大兵,手上都拿了一卷鈔票,在那裡點著數目。有一個人說,他應該多分五塊。不是他在死人身上撈摸得快,哪裡有這些個錢?可是那一個又不肯,說也全靠他接得快,藏在身上。不然,你拿到手,也是會讓別人看見的。我不多分五塊,你倒要多分五塊嗎?他兩人這樣一吵一鬧,我就聽得頂疑心的,只管站著聽了去。那該死的東西,他說我聽壞了。不問三七二十一,走過來就向我踢了一腳。我問他幹嗎踢人,他就說踢了不算,還要揍,又伸手打了我兩下,我要抓他,那一個大兵,就把他拖走了。」 說畢,她又哭了起來。馬二爺微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不會看風頭,這種話,他哪裡能讓你聽。他還不知道你是這兒的人呢,他要知道你是這兒的人,也許連你的性命都沒有了。」 老媽子也不懂這話是怎樣解說,自抹著眼淚走了。 林芝芳道:「哎!這話是哪裡說起?若是李四爺不多這一回事,讓強盜騙了二三百塊錢去就算了,一點問題也沒有。現在他自己怕要送命,我們花的錢,也就十個三百也不止。」 馬二爺道:「不要說了,後悔也是枉然。趁著李久湖還沒過去,我們到醫院裡看看他去。管他見情不見情,我們也好敷衍敷衍旁人的耳目。」 林芝芳一想很對,便和馬二爺同坐了一車到醫院裡來看李久湖。 他自然是住在頭等病室裡,這時李久湖,臥在床上,他的兄弟和如夫人,都在那裡伺候。林馬進得房去,李久湖已昏迷過去了。問問醫生,說是還有一粒子彈,沒有取出,人是不中用的,不過時間問題而已。林芝芳想起交朋友一場,平常有點什麼事要他跑腿,他是跑得很快,現在為了自己送命,看到人家家屬在這裡伺候,真是有些過意不去。但是看看他如夫人,臉上還有一層薄粉,未經淚痕洗去,大概她還不曾十分絕望,這樣一來,心理又安慰些。不然,人家這樣年輕輕兒的少婦,讓人家眼睜睜地守寡,怎麼不內疚於心呢?當時李久湖在床上哼一聲,眼睛微微有點睜開,旋又閉上。林芝芳便挪腳上前一步,見他臉如紙白,嘴唇皮發紫,倒有些害怕,想要說話,卻作聲不得。倒是李久湖的兄弟李五爺,還有手足之情,卻走到床面前,輕輕地將他被掀開一角,因道:「老四,馬二爺和林老闆瞧你來了。」 李久湖微微睜開兩眼,伸出一隻手,在床沿上揮了一揮。那意思是有話說不出來。藉了這一揮,表示他招呼探病者的意思。馬二爺知道他醒過來。便上前一步道:「四爺,我和芝芳看你來了,你安心養傷吧。你所有要辦的事情,我們這些朋友,都會和你辦的。」 李久湖聽了這話,覺得那要降臨的死神,看了銀行家的面子,不得不向後退上兩步。因此他的精神比較清楚些,也能說出話來,就慢慢地說道:「二爺,林老闆,我是……不成了。我……為二位出力,死了也沒有什麼?可是……」 馬二爺道:「你放心吧。設若你真有些好歹,無論有什麼事,我們都會辦妥了。這一點力量,我和芝芳都有,我說這話,你大概總是相信得過的。」 李久湖口裡不住哼哼,在枕頭上點了點頭,馬二爺偷眼一看他那眼光,簡直成了淺藍色,一點神氣沒有。看那樣子,一個鐘頭也維持不了,知道林芝芳的膽子小,不能讓他在這裡看見這種情形。便和李五爺道:「芝芳家裡還有許多客來問候,我們得先回去。若是差錢用,你打個電話給我,我馬上可以叫人送來,這一層你倒不必客氣。」 李五爺聽了這話,心裡倒安慰了七八分。那李久湖的如夫人,坐在那邊,聽說要錢不必客氣,心裡自然也是一喜,就站將起來掉轉身和馬二爺一鞠躬,說道:「久湖的事,都望二爺多多幫忙。」 馬二爺道:「我們既然答應了在先,自然不失信的。嫂子,你安心照顧病人就得了。」 說時,和林芝芳丟了一個眼色,這意思就是讓他跟著一路走。林芝芳對李五爺敷衍了兩句,便走開了。馬二爺依舊同坐了一輛汽車回到林宅。 當他們到家以後,馬上接到醫院來的電話,說是李四爺已經過去了。馬二爺和林芝芳都覺心上受了一重打擊,心不由主的,各歎了一口氣。 林芝芳究竟帶點女性,格外是心慈,馬上發了呆坐著,不能說什麼。從此就昏昏若有所失,當天晚上病在床上發了一夜的燒。次日早上,竟是不能起床。一連好幾日,精神都不能恢復原狀。但是他和他的同班,是和戲園子規定了的,每星期唱兩天戲,人家事先買票,票都買出去一大半了。到那天林芝芳若是不出臺,買票的人,少不得要來麻煩,因此戲園子很希望他依舊出臺。在林芝芳呢,不出臺臨時告一回假,倒也不要緊,不過他另外還有他一番小小的苦衷。原來林芝芳雖是一個唱戲的,家產百萬,卻擁有三房妻妾。第一房是原配,第二房討了一個坤伶做姨奶奶。曾得大奶奶同意,做為生兒子用的,不過大小不見面。第三房也是個坤伶,卻是未曾正式娶過門的。因此他有了三處家眷。這幾天因為心神不寧,大奶奶不讓出門,但是因為這件事情,驚動了滿城軍警,心裡總覺過意不去,勉強支持著身體,就在家裡備下幾桌盛宴,招待軍警當局。此外與軍警當局有密切關係的不論捕匪的那一天到與未到,總也下他一封帖子,因此那位王全海鎮守使也在被請之列。 在那天捕匪之時,陸司令張總監都還能說幾句話,那個偵緝處長常得勝卻老實得可憐,一個字也嚷不出來。今天是來吃飯,那情形就不同了,惟他一個人最能說。他說:「林老闆今天招待我們,我們都得感謝。可是有點美中不足。聽說林二奶奶人很開通,能代表林老闆招待客的。今天還是二奶奶忙呢?還是我們的面子不夠呢?怎麼不出來招待招待。」 林芝芳一聽這話,連說可以可以,就親自跑到內室裡去,就把二奶奶邀了出來。這二奶奶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旗袍,臉上只薄薄地敷了一點粉。看她雖不豔裝,渾身十分的裝齊,連頭髮都沒有一根亂的。走了出來,向大家一鞠躬,然後從從容容地道:「前次的事,蒙各位搭救,非常感激,都請原諒。」 說畢,也不走開,就坐下來陪客。 別人看見,倒也罷了,王鎮守使一想,有這麼一個小媳婦,真能給人掙回一點面子,聽說她是一個坤伶出身,不料倒變得這樣好。我們那位羅家太太,若是這樣辦,准也成。得了,我早點去討我們那位小太太吧?她那個模樣兒,憑著這位,還未必趕得上呢。他想到這裡,恰好辦公處來了電話,他自己接了電話,就推有一件要緊的事,馬上得回去,向主人道了謝,馬上就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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