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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門有貴人車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國紙做洪災(6)


  馬弁答應幾個是,馬弁就去打電話。那邊公館裡聽說大帥要開銷條子錢,這是比軍餉還要緊的,不敢怠慢,馬上取了一萬塊現洋鈔票,坐了汽車,送到樂總裁公館來。

  馬弁取了鈔票,一直送到客廳,呈給薛又蟠,他將鈔票取過來,一齊堆在茶几上,對姑娘道:「你們一個一個地過來,大帥開賞。」

  那些姑娘見搬了這些鈔票,黑眼珠子,都對了薛又蟠,他道:「你們都站在左邊,不許亂跑,誰亂跑,就取消誰拿錢的資格。」

  大家一聽,果然都站到左邊去。於是笑道:「從頭至尾,一個一個地過來,拿了錢的,就站在右邊。」

  於是點了二百元鈔票,拿在手裡,過來一個,就遞給她二百元。姑娘拿了鈔票,就站到右邊。美珠是坐在他身邊,除外不算。其餘的那些姑娘,每人走過來拿二百元。薛又蟠親自發了一筆娘子軍的餉,這個樂子不小,張著嘴,不住地笑。三十一人都發完了,還剩著三千多塊錢的鈔票,於是一把抓起,向美珠懷裡一塞。笑道:「小意思,給了你吧。」

  美珠不料薛又蟠是這樣大的手筆,一下就給三千多塊。當時笑著對薛又蟠道:「我謝謝你了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你別謝我,我也得謝謝你。咱們兩個人,就這樣兩免了吧。」

  說畢,一陣哈哈大笑,那些姑娘,出了一個條子,就得二百塊,自然也很滿意,便興高采烈的,各人含笑而去。

  這個時候,已到晚上一點鐘了。王鎮守使,看看許多客都散了,只有幾個自己人在這裡,而且薛又蟠又是很高興的樣子,便趁了機會,站了起來對他道:「我有幾句話和大帥商量商量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你別說,我知道了,你無非是要我給一筆軍餉對不對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是的,實在也是困難。」

  說這話時,只把眉毛尖來鎖起。薛又蟠道:「無論困難不困難,我到北平來了一百趟,就得給你一百趟的錢。我也知道,無論到什麼地方,總有兩樣人綁我的票,一是窯子,一是我的軍隊。你要多少錢?」

  王鎮守使看這樣子,錢是可以給的,想著多說一點,也不妨事。便道:「全海的意思,想大帥賞二十萬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你媽的胡說,你瞧我在哪裡新刮得了地皮?」

  王鎮守使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,心裡非常懊悔,但是在薛又蟠面前,是不許做出那種苦惱樣子的,他依舊帶著笑容道:「大帥明見,弟兄好久沒有發餉了,天天望大帥來,以為大帥來了,就有飯吃了。現在大帥望是望到了,可是一個子兒沒有拿著,他們一定疑惑全海把款子吞下去了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怎麼著?這些當大兵的,都惦記著我嗎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可不是?他們都是這樣說,只有大帥是疼愛弟兄們的,所以大帥來了,他們喜歡得什麼似的。」

  薛又幡笑道:「真的嗎?你們這兒弟兄有幾個月沒發餉了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整半年了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那倒是欠得多一點。你明天到我這兒來,給你二十萬,你看夠不夠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那全憑大帥的主張,全海哪敢說夠不夠的話。」

  說這話時,臉上可顯出一點為難的樣子。薛又蟠道:「你為難什麼?錢還不夠嗎?你不管那些,開一個預算給我瞧瞧。」

  說時,一拍胸道:「我有的是錢,要你們往前幹那才能給。人家說,薛又蟠打仗,前頭是鐵甲車裝大炮,後頭是貨車裝印刷機器,打到哪兒,軍用要印到那兒使,這話是不假,反正給我打下地盤來的,我總有錢給你們的。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只要大帥肯用全海,全海一定帶著弟兄們打前敵。打死了之後,趕著投胎,二十年之後,還能給大帥辦事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那個時候我還在嗎?我在幹什麼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一定是幹大總統。」

  薛又蟠道:「小子,你真行,這馬屁算你拍上了,你明天來拿三十萬軍用票,少一個子,你就給我倒戈。」

  這句話說出,在座的人,都樂了。

  王鎮守使今天要餉,本來就不敢認為怎樣有把握。因為三十天以前,就在巡閱使軍需處請了十萬款子,哪裡敢有什麼大希望,不過想薛又蟠還找點零頭而已。不料他一開口就給二十萬軍用票。自己跟著逢迎了幾句,他更樂了,又加了十萬,真是奇遇。當時喜歡得眉開眼笑。回到家去,次日毫不費力的,就在薛又蟠家裡取了三十萬軍用票來。

  在這一天,恰好給他做媒的那個趙觀梅前來問候。他抽足了大煙,口裡銜了一支煙捲,躺在軟榻上想心事,兩隻腳高高架起,放在軟榻邊一張圓幾上。趙觀梅現在是熟得很了,一直進房來,走進屋手上捧了帽子,對著他鞠躬帶作揖。口裡可就說道:「鎮守使沒有出去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我發了小財了,薛大帥今天發了三十萬餉,我怎樣花呢。」

  趙觀梅笑道:「鎮守使這也用不著為難,發給弟兄們,弟兄們還不會花嗎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三十萬塊錢我全給他們嗎?我在大帥那裡挨揍挨駡,誰管?給他們個七萬八萬的,就便宜了他們。有錢我倒是會花,我就為難,這軍用票,北平城裡,不大很好花,想個什麼法子,存到銀行裡去。你在銀行界也有熟人,能不能想個法子,咱們吃點兒虧,倒不在乎。」

  趙觀梅是在商界裡混得很熟的人,市面上對於新出的軍用票,是持著何項的態度,早已了然於胸,現在要把二三十萬軍用票存到銀行裡去,老實一句話,就是要拿幾捆紙條兒換人家幾十萬現大洋,天下豈有那樣的傻瓜肯做這樣上當的事。不過自己一向捧王鎮守使的,決不願在當面拂逆他的意思,便道:「銀行裡做的是買進賣出的生意,只要有利可圖,他們有什麼不幹?不過觀梅聽說這一程子,銀行裡都借錢借給政府,沒一個不借空了的,把款子存到銀行裡去,那是給他們加資本,弄得不好,就會倒閉。我們的款子,白讓他卷了去,他謝也不會謝一聲呢。」

  王鎮守使聽趙觀梅說得有理,倒愣住了。便問道:「難道北平城裡,一家靠得住的銀行都沒有嗎?」

  趙觀梅道:「靠得住的銀行是有,不過都是外國人辦的,或者外國人有股份的,這種銀行他是不收軍用票的。」

  王鎮守使罵道:「他媽的,中國人辦事,一輩子也不成。就是開銀行,連軍用票都不敢收。老實說,我們這軍用票,無論買什麼東西,人家都得收,若是不收,就要他的腦袋,別家銀行的鈔票,能這樣過硬嗎?」

  趙觀梅道:「我們的票子這樣硬,不存到銀行裡去也不要緊,放在家裡慢慢地使得了。」

  王鎮守使笑道:「老趙,你傻呀!誰拿幾十萬塊錢,放在家裡睡覺呢?再說這軍用票,零使兩塊三塊的,好花。可是你要拿整千整萬的做什麼,可是彆扭,簡直是花不動,這不向銀行裡一放,那還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趙觀梅道:「鎮守使的意思,既是一定要存到銀行裡去,讓觀梅去跑兩家銀行試試,也許一賣力,找著可靠的銀行,也未可知。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好極了,你就給我去找吧,找著了,給你一點好處。」

  趙觀梅道:「那是笑話了,我給鎮守使做事,還敢說從中要好處嗎?」

  王鎮守使道:「你上次給我做媒,我還沒有謝媒,這回你又給我撈錢,我再要不謝你,我這人不夠朋友了。我的老大哥,你快點給我去想法子吧,你不知道,我家裡存著三十萬元鈔票,真有點兒著急。」

  趙觀梅聽他這樣說,笑著去了。

  王鎮守使剛才儘管和趙觀梅商談發了財,談得高興,他就忘了身邊還站著一個衛兵,一個馬弁。自己說了,錢要自己摟起來,不能發餉,現在讓他們聽到,到外面一傳說出去,這事可不好辦。因對那馬弁柴得有笑道:「你聽見沒有?我得了許多錢了,你們常伺候的,我得多多給你們一點兒。我還是說給就給,馬上給你們發三個月餉。」

  說畢,一起身走進內室,打開大箱子,在那整捆的軍用票裡面,抽了兩大遝子出來。一看,都是十元一張的。自己原說是給他們三個月的餉,這時又一想,那一大箱子鈔票,就多給他們十張八張的,也很不算什麼。於是又對柴得有道:「便宜了你這小子,給你一遝子鈔票吧。」

  說著,將鈔票向他身上一扔,複又扔給那衛兵婁民才一卷子,婁民才因為站得遠一點,沒有接住,將鈔票撒了滿地,婁民才一見,彎了腰一陣亂揀。王鎮守使笑道:「小子,別忙,在這兒誰還搶得了嗎?我告訴你們,有了這錢,可是買一點兒好吃好喝的,到澡堂子去洗洗澡也可以。就是千萬別上蓮花河去逛三等下處,人家當窯姐兒,掙錢是皮肉換來的,給她軍用票,叫她沒法兒花,你心裡過得去嗎?」

  這兩個人聽了,都鼓著臉站定,可是不由得又要發笑,王鎮守使將手一揮道:「得!你們都有錢了,給你們一天假,讓你們花去。」

  柴得有婁民才萬不料鎮守使今天這樣好,既然給了錢,又放假。兩人心裡一陣喜歡,馬上對他一立正,行了個舉手禮。王鎮守使道:「去吧!可別對弟兄們胡說,你要說了,我要你們的小腦袋。」

  婁柴二人答應幾個是,走出王鎮守使私宅來。

  柴得有先笑著對婁民才道:「老婁,沒有錢,是愁著沒錢花,有了錢,現在又愁著不知道怎樣花好了,我們這上哪兒呢?」

  婁民才道:「有了錢,咱們還走道嗎?換錢雇車去。」

  一回頭,路邊就是一個錢鋪。婁民才掏了一張十元的軍用票,向櫃上一放,說道:「來一盒紅粉包。」

  鋪子裡的人,也不敢望那軍用票,在架子上拿了一盒紅粉包的煙捲,放在婁民才面前笑道:「老總,煙在這裡。」

  對櫃上放的那張十元的軍用票,卻未曾注意。婁民才用手將鈔票推了一推道:「你怎樣不收錢?找我九塊鈔票吧,放在身上好帶一點。」

  那店夥笑道:「老總,你帶著吧,抽一盒煙捲還要錢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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