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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門有貴人車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國紙做洪災(7)


  婁民才道:「我又不認識你,幹嗎白抽你的煙捲哩?」

  店夥陪笑道:「這鈔票,我們實在找不開,老總要抽煙卷,也不能因鈔票找不開就不買。好在是很小小的事,一盒煙捲,還要老總給錢嗎?你帶著吧。」

  婁民才見人家送了一盒煙,並不要錢,而且還說了許多客氣話,人心都是肉做的,決沒有再給票子要人找現洋之理。只得將鈔票收起來道:「我沒零錢,下次再帶給你吧。」

  店夥陪笑道:「不要緊的,老總帶去抽吧。」

  婁民才揣了煙在身上,和柴得有一路走上大街。因道:「這小子真鬼,他楞送咱們一盒兒煙抽,不找錢,這可沒有法子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買他一盒煙反正錢不多,他就算白扔了,也不值什麼。若是咱們買上個五塊六塊的,我看他怎麼辦,他也照樣的不要錢嗎?」

  婁民才道:「好!就是那樣辦,我鞋子破了,早就要買一雙穿,咱們買鞋去。」

  於是走在大街上找鞋店買鞋。不料這事又透著新鮮,鞋子店裡一問,都說鞋子賣完了。你若不信,在他玻璃格子裡一看,花花綠綠的,全是坤鞋,一雙男子的鞋子也沒有。走一家是如此,走兩家是如此,走十家二十家,還是如此。婁民才道:「別找了,找完了北平城,也不會找出一雙鞋來的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他媽的真是彆扭。坤鞋我也買一雙逛逛下處,當盤子錢開也是好的。這分明是這兩天,街上使上了軍用票,鞋子鋪裡掌櫃的,把鞋收起來不賣,你看看對不對?」

  婁民才道:「一定是這樣,我們還是先找一家大鋪子花去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我想到一個法子了。洋藥房那他有貨總會賣的。咱們先買好兩塊錢藥,然後再給他十塊票,非要他找大塊現洋不可。就說咱們家裡有病人,不賣藥給我,就是見死不救,可以在他鋪子裡亂揍一起。」

  婁民才道:「這個法子,很不錯。去!」

  抬頭一看,路邊就是一家大藥房,於是二人走了進去,把瘧疾丸,五淋白濁丸,疥瘡一掃光,糊裡糊塗買了幾樣。一算賬,共是六塊多錢。柴得有毫不躊躇,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十塊的軍用票,向玻璃櫃上一扔。店夥看也不曾看一下,連忙笑道:「這點東西,不值什麼,你帶著吧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那是什麼話,我買了你五六塊錢東西,怎樣不給錢?」

  店夥道:「老總你買點藥品,我們還一定要算錢嗎?不敢瞞老總你,我們賣洋藥的,有一句話,是藥無十倍不出門。您雖買了我們五六塊錢的東西,我們的藥本,不過五六毛。您老總們為國家出力,買一點藥治病,照理我們就應該奉送,剛才算賬,就是不對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你別以為這軍用票,不肯找錢,當就把藥送給我們。」

  店夥笑道:「不不!這票子外面一樣好使。我們這裡實因這幾天生意不大好,沒有什麼存錢,真是找不開,老總別疑心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哪有白吃藥的理呢?這樣吃下去,病也不容易好啊。」

  店夥笑道。「老總有的是錢,何至於白吃呢。你真要客氣,這幾毛錢的藥本,您什麼時候有空,什麼時候送來就得了。」

  婁民才也覺得這藥房裡的店夥,實在太客氣了。買人家這些東西,人家一文錢不要,怎樣還能和人家生氣。只得對柴有得道:「走吧!掌櫃的說賒給我們,我們就請他寫上帳,哪一天走這裡過,再給他帶來就是了。」

  說畢,二人提了一大包藥,揚長而去。

  走上大街,柴得有道:「他媽的,這小子楞把東西送人,也不找錢,你有什麼法?」

  婁民才笑道:「我有一個好法子了。咱們找一家館子,先去吃一頓,吃飽了,把票子給他,他找也好,不找也好,東西吃到肚子裡去了,他不能拿回去。要錢呢?咱們給他票子好了,看他有什麼話說。」

  柴得有笑道:「好!你這法子,比我還想的絕。」

  於是二人沿路去找小館子。不料這些小館子,比什麼還鬼。原來他們從薛大帥到京的那一天起,爐灶都突然壞了。家家都關上了大門,門口貼著紅條,不是寫著修理爐灶,就是寫了清理帳目,都是暫停營業。柴得有道:「老婁,這樣子不成啦,咱們拿了這票子,是什麼買不著的。前好幾年,我在茶館裡聽書,聽了一段《鏡花緣》。說是海外有個君子國,這君子國的人,賣的是直讓價,買的是直說東西好,要加錢。你瞧!今天我們這一種情形,就有些差不多。他們賣東西的老是不要錢,我們倒非給錢不可。要說給鄉下人聽了,真透著新鮮,天下到哪兒找這種地方去?」

  婁民才道:「咱們跑了大半天,你就是買了幾瓶藥,我就是買了一盒兒煙捲,這樣子身上揣著錢有什麼用處?咱們不管三七二十一,現在找著大鋪子,就去買東西,只要能花錢的就成。」

  二人走著路。正走到大柵欄。柴得有道:「有了,咱們到慶和祥去買衣料。他那是個大鋪子,本錢好幾百萬,決不能說不做生意,也不能說找不開錢來。」

  婁民才道:「去不得,到那裡去買東西的,多是闊人,他要向司令部一報告,咱們是吃不了,兜著走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只管去,不要緊!咱們是來買東西,又不是來搶東西,他怎樣向司令部報告呢?那鋪子裡,我也進去買過東西。倒不是不招待大兵,你別露怯,咱們一塊兒進去,反正他也不敢得罪咱們。」

  婁民才道:「只要能進去,我就去。」

  柴得有道:「我不認得那招牌,我倒認得那門面,跟我去准沒有錯。」

  走不多路,柴得有果然找到慶和祥的門面,二人挺著胸,一直就向裡走,那招待客人的老店夥,早是站起身來,笑著一點頭道:「老總買點衣料?」

  婁民才原怕人家不睬,現在看人家殷勤招待,也和小店裡差不多,這膽就大了。對於那老店夥,只是點了點頭,鼻子哼上一聲。走進櫃後,上面是走馬通樓,下面也是一個大敞廳,四圍列著布架。婁民才本想上樓,只見那梯子上,一層層地鋪著花毯,兩梯相連之處,都是嵌的玻璃磚。柴得有一想,曾和鎮守使到總統府去過兩次,那梯子就是這樣的。如此看來,這樓上是多麼隆重的地方,可是真不能亂跑。因此他也就不敢亂走,他不走,婁民才更不敢走,兩人站在敞廳中間,一看四面八方,都是花花綠綠的東西,不知道要哪樣好,只是發愣。倒是那店夥看出了他的行動,便問道:「老總,要買一點布料嗎?」

  柴得有點了點頭,那店夥於是搬了幾匹柳條布,放在玻璃櫃上,笑道:「這布好,做小衣在制服裡托著穿,又省錢,又結實。老總,你來多少?」

  柴得有一看,那幾匹布,竟是樣樣都好,最好是全把他買下了。但是心裡總有些膽怯,只一樣剪了幾尺。婁民才看見他已剪了,也搭訕著說:「給我也來一點。」

  店夥道:「不挑別的樣子嗎?」

  婁民才一想,你肯賣給我,我就很樂意了,還挑揀些什麼?便道:「行!這個就好。」

  店夥拿起剪子,一下又給他剪了。他們兩人的目的,原是在買東西找現洋,東西買多少倒不在乎。因此各拿出一張十元的軍用票,讓店裡找錢。在他們心裡想著,少不得這又是一陣子麻煩。不料那店夥毫不猶豫,將兩張軍用票,自拿到櫃上去找錢。柴得有應該找回六塊錢,婁民才應該找回五塊錢,兩個人心裡快活得什麼似的,以為這一下子又得了布,又得了錢,總算找著財神爺了。但是那店夥找了錢來,並不是現洋,也是軍用票。給柴得有應找的七毛錢,他不找七毛,也找了一元軍用票。柴得有心裡明白,他也算是不抵制的抵制。心裡一轉念,你不給我錢,布總要賣給我,便道:「布很合我的意,我再來一點。」

  店夥聽說,臉上就有一點不情願的樣子,很隨便地點了點頭,輕輕地道:「還是要同樣的嗎?」

  柴得有道:「好!就給我來上一點。」

  店夥計無精打采的,就給他又剪了一些料子。

  在這個時候,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,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,也在那裡買布,那男孩子見婁柴二人用軍用票買布,早就遠遠地望著發呆。這時他又要買,那男孩子微微一笑,卻道:「嘿!他又買上了。」

 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,意思叫他不要說。男孩子道:「怕什麼,他買得,我還說不得嗎?這真是不講理的年頭兒,拿一張紙買人家的東西,還要人家找錢。」

  他們所站的地方,只和柴得有隔兩個玻璃櫃,聲音雖低,卻也聽得很清楚。於是柴得有向前一奔,直走到那孩子面前,橫了眼睛問道:「你在這兒說誰?」

  那男孩子道:「你別唬人,你以為穿了一身制服,我就怕你嗎?別人怕你,少爺不怕你。」

  柴得有從來不曾遇到這樣不怕兵的人,哪裡忍耐得住,伸出手,左右開弓,就打了那孩子兩個耳光。那孩子兩腮發熱,雙淚交流,但是他並不哭出來。向旁邊一閃,指著柴得有道:「小子,你打得好,你別走,我叫你認得我是誰。」

  那姑娘先見他兩人要打架,卻嚇得退到一邊,扶住一隻玻璃櫃的犄角,只是發呆。這時見兄弟挨了打,也指著店夥計道:「這一人好野蠻,你給我把他抓住,別讓他走了。」

  說時,那男孩子已經飛奔出店門,請救兵去了。要知救兵是誰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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