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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門有貴人車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國紙做洪災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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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總裁在政治上肯得罪人,在風月場中恰好是個反比例,無論如何,不肯得罪人的,美珠一和他開口,他就答應了買給她。也是美珠的運氣好,恰在這個時機有一位薛又蟠巡閱使由任上到北平來。這位大帥到處打仗,卻也到處要錢,到處嫖娼。他擁有上萬里的地盤,帶有名義上的一百幾十旅軍隊,那都不算奇。最妙的,他所經過的婦女,據人大概地估量一下,足夠編一個混成旅。就是他身邊的姨太太,要照金釵十二算起來,也可以加起倍來。因為如此,所以他無論是私是公,花的錢卻像流水一般。需要是和供給成正比例的,他花得多,自然他和百姓去要的也多,在他所管的地盤之下,人民買一把夜壺,也得貼一張奢侈品印花稅票。因為小便大可以溺在地下的,何必多買此一把夜壺呢?自然是奢侈品了。由此類推,可以知道他掙的錢是多少了。錢來去如此之多,計算實在也不容易。因此這位大帥,仿著三民主義,也有一個三不知道主義。哪三不知道呢?兵有多少不知道,錢有多少不知道,姨太太有多少不知道。在旁人看來,以為兵和錢不知道有多少,還在情理之中,何以自己同衾枕的姨太太,也不知道有多少呢?這卻另有一層說法。因為他討姨太太是隨時高興便討的。一個不高興,也許三年兩載,丟了姨太太不問。甚至於姨太太跑了兩個月,他才知道。所以姨太太隨時添,也就隨時減,前前後後,要叫他報個總數目,一時當然不容易開口,所以他這個三不知道主義卻也是事實。他既然如此多情,當然對於青樓中的妙人兒,不肯拒絕的。而且他知己的朋友,和他的部下,雖然做不到實現三不知道主義,卻也擬了那個目標,惟力是視的做下去。這時聽到大帥來了,誰不願意在大帥面前,表示他們遵行大帥主義的態度呢?所以這一晚晌,就由樂總裁在家中設宴為薛又蟠洗塵,一共叫了三打條子,陪了大帥飲酒取樂。 那請的客,有軍長高尚德,司令邱,鎮守使王全海,陸軍總長馬厚抱,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閣員。每個人後面,都是兩三個姑娘簇擁著,薛又蟠身後,更是多上一倍。薛又蟠是總頭兒,當然是要上座的。樂總裁坐在主席上。恰好是和他對面,這些日子,美珠在樂總裁那裡幾乎是無日不到,當然緊靠了樂總裁坐下。薛又蟠坐在上面,正看到美珠和他那樣相倚相傍的情形。不禁將桌子一拍道:「老樂,你幾時又找到這樣一個好的,我要揩一下子油,成不成?」 樂總裁笑道:「這是什麼話?大帥若是喜歡她,叫她伺候大帥就是了。」 薛又蟠手上捧了一大杯酒,一仰脖子喝了,笑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嗎?」 樂總裁就推著美珠道:「去去,到大帥那裡去。」 凡是在窯子裡的姑娘,原不去關心國事,惟有這「薛又蟠」三個字,卻是例外,姑娘們對他認識之精確,不但是知道他的姓名籍貫,而且他的言語性情,也都耳熟能詳。大家不但願意攀上交情,就是和他多見一面,也可以回去和姊妹班裡誇一誇嘴,所以只要薛又蟠叫過哪個一回條子,哪一個就像秀才中了狀元一般。這時樂總裁叫美珠過去伺候大帥,她心裡早就喜歡得了不得,不過挨著面子,不好意思過去,只低了頭含著微笑,薛又蟠斜著眼睛,望了美珠道:「怎麼樣,不肯賞這個面子嗎?」 樂總裁道:「笑話笑話,哪裡能夠抹大帥的面子。」 便牽著美珠的手道:「去去!為什麼難為情?」 美珠一隻手被他牽著,一隻手拿著手絹握著嘴,半推半就地跟了他走,走到薛又蟠身邊,樂總裁向薛又蟠身上一推,再又將手按住道:「不許動,要動我就惱了。」 樂總裁這時回席去喝酒,美珠果然坐在薛又蟠身上,未曾走開,大家看見,都哈哈大笑。 馬厚抱端著酒杯子,站立起來,笑道:「大帥新得了一個美人兒,我們大家恭賀大帥一杯。」 大家看見,都端著杯子相賀。薛又蟠一手摟美珠,也不起來,一手端了酒杯,向桌子中間舉了一舉,也就拿回來喝了一口。那些站在客人身後的姑娘,看見美珠一舉登天,眼光都像閃電一般,向她身上看去。美珠心裡,好像射了麻藥,心裡都麻醉了,大家越看她,她心裡越快活,薛又蟠酒杯幹了,美珠就提了酒壺,給他斟上一滿杯,他把酒喝完了,馬上就拿起筷子夾起來一筷子菜,送到他嘴裡去,把一個風魔元帥,弄得樂不可支。高尚德軍長笑道:「大帥今天高興極了,美珠要唱一段,我們大家也享點耳福。」 薛又蟠道:「這話有理。」 便問美珠的師傅來了沒有?美珠道:「都來了。」 薛又蟠道:「叫他進來,先拉上一段,我給你們唱一段開鑼戲,好不好?」 那些站在四周的馬弁,早就走出去,把烏師叫了進來。 那門邊擺下兩個小方凳子,兩個穿黑布長衫的人,一個提了一把胡琴,一個抱了一把琵琶,挨著門走進來,一蹲身就在方凳子上坐下。薛又蟠連連招手道:「坐過來,坐過來,坐得那遠做什麼?」 歪頭就對馬弁道:「就擺在我身邊。」 馬弁知道大帥的脾氣,果然又搬了兩張方凳子放在離座位二三尺遠。這兩個烏師吃了豹子的膽,也不敢坐過來。只是靠了門站住,直了眼光,望望這個,又望望那一個。薛又蟠道:「傻瓜,過來!」 那兩個烏師,見薛又蟠如此說,覺得一味推卻,反是不好,兩眼睛望了眾人,就緩緩地挨著方凳子坐下。薛又蟠道:「給我拉一段,我先唱李逵大鬧忠義堂。」 於是提著嗓子喊道:「俺李逵做事太莽撞。」 那兩個烏師,沒有調弦子,也沒有拉過門,薛又蟠走來就唱,他們如何趕得上,就是那樣糊裡糊塗手忙腳亂,一陣胡拉。這種情形,除了薛又蟠高興,昂著頭狂唱而外,不曾注意,其餘的人都忍不住大笑。薛又蟠唱完,自己一鼓掌道:「你瞧怎麼樣?只要我一唱,大家都樂了,我唱得實在不錯吧!」 因問美珠道:「你說好不好?」 美珠點點頭。薛又蟠道:「我都唱了開鑼戲了,名角兒都上場啊。」 這兩個烏師,就是美珠的師傅,美珠身子動了一動,這就要站起來。薛又蟠一手摟住她的腰,笑道:「我這人肉架子都不怕累,你還怕什麼?就坐著唱,不許動!」 美珠雖然覺著不舒服,但是也不敢不遵從薛又蟠的辦法,只得帶著笑意,斷斷續續地唱。當她唱的時候,在薛又蟠懷裡躲躲閃閃,只管眼睛瞟住他。美珠模模糊糊地唱完了,薛又蟠是昂頭哈哈大樂。馬厚抱道:「我看這樣子,蟠帥是很喜歡美珠的,樂總裁,我看你講個與朋友共,讓她陪蟠帥樂一樂吧。」 樂總裁看薛又蟠的神氣,大概是很喜歡美珠的,若是不讓他,固然辦不到。就是讓給他,說美珠是自己的人,也顯著大煞風景,所以笑著答道:「這用不著說什麼讓渡,美珠根本上就不是我的人。大帥要她伺候,讓她伺候就是了,和我什麼相干?」 馬厚抱笑道:「這話說得很冠冕啦。可是大帥真要割你的靴腰子,你又未免痛心吧?」 樂總裁望著美珠道:「老七,你照實說,我們有什麼關係沒有?」 說這話時,兩道眼光直射到美珠的面上。美珠從小是由窯子裡陶熔出來的,這些眉目傳關節的事,學得油而又透,哪裡有不明白之理?當時向著樂總裁含著微笑。樂總裁向滿桌子的人道:「大家看看,我和她究竟有什麼關係沒有?若果然有關係,她還不說出來嗎?」 薛又蟠笑道:「管他有關係沒關係,我們糊裡糊塗就是這樣接取過來。事情弄錯了,也別怪我,誰叫他們倆都不說真話呢?」 在座的人,都附合著道:「蟠帥這話有理。不是假話,自然沒關係,若是假話,這種對朋友說假話的人,先不夠朋友,應該懲罰他們一下。」 薛又蟠就用右手一個指頭,在美珠臉上扒了一扒笑道:「小東西。這樣一來,我可要了你,你就是我的人了。」 美珠道:「你的人……」 說到這個人字,眼珠在他那很深的睫毛裡,向樂總裁看了來。樂總裁當著大家的面,不便有很明白的表示,只將下巴頦,微微向裡點了幾下。美珠這才繼續著向下說道:「就是你的人吧?不過伺候不到,您可別見怪。」 薛又蟠道:「你伺候你的,別管我怪不怪。我吃得膩了,你陪我燒兩口大煙去。」 美珠道:「怎樣吃飯吃到半中間,抽起煙來呢?」 薛又蟠道:「你就不必管了。這樣抽煙,才是有味呢。」 說畢,拉了美珠就跑。薛又蟠把煙癮過足了出來,這裡飯也吃完了。不過叫來的這些姑娘,沒有得著大帥的命令,都不敢走,團團轉轉地在屋子裡胡混。薛又蟠一拍手道:「我把事情全忘了,還沒有開銷,老叫人在這裡等著,什麼意思?」 一回頭,見跟自己的馬弁,掛了盒子炮站在客廳門口,一招手,將他叫進來便道:「你打電話回去,叫送……」 說這話時,轉過身,用手點著屋子裡的姑娘道:「一五,一十,一十五,共是三十二個。」 又對馬弁道:「一共拿一萬塊錢來。快!越快越好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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