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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 深巷賣花來村人入幕 高軒馳馬到羽士登龍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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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將擔子歇下,將花一陣風似地拿了下來。說道:「先生,放那兒搬了去吧。」 說時俯著身軀,就捧著花盆要向大門裡送。李先生笑道:「我向來聽見人說,北平人做生意,又和氣,又老實,據賣花的看起來,情形大不相同。」 快嘴劉聽了這句話,試不住不來申辯。於是放下花盆,站起來,伸著兩手就像托了什麼東西似的。向上一托,又向下一放,笑道:「先生,你別怪我說謊,北平賣花的,向來就是朦市。可是會買花的主顧,知道是這麼一回事,謊也是白謊。有些買花的,早上不要,到了下午,老遠聽見賣花的一吆喚,就向大門口兒一站。賣花的來了,因話答話地問著價錢,一塊錢的花,五毛錢准可買下來。」 李先生道:「那是什麼道理?」 快嘴劉道:「這話我一說,您就明白了。我們都是豐台人,老遠地挑了來,不能老遠地又挑了回去。到了下午,我們要出城回家,給錢就賣。反正花是不要多大本錢的,就賣的是人工。到了下午,撈一個是一個,不比白來一趟強嗎?先生明天您試一試,您瞧我這話准靈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你這人說話,倒也老實。」 快嘴劉道:「嘿!我就叫快嘴劉嘛。」 李先生一面說話,一面引他把花搬進來。 快嘴劉轉進重門,只見一個太湖石大假山,迎面而起,上面掛著許多爬壁虎牽牛花。轉過假山,一片大院子,中間隔著卍字走廊。院子裡的草,長著有一尺來深,草裡擺著許多盆景,只有大半截花幹兒在外面,花盆子都被草掩著看不見了。草裡的小螞蚱兒,映著日光,在草頭上飛起飛落。東犄角上一個葡萄架,也就東倒西歪,不成個樣子,葡萄藤兒,拖著整堆的葉子,大半截躺在草裡。葡萄架過去,有一個月亮門。老遠地望去,門裡頭綠蔭蔭的,大概裡面院子,也是栽滿了樹木。快嘴劉一面搬花,一面說道:「喝!好大個院子。這要拾落好了,什麼花都好栽著。先生,你們這兒,好大宅門,也不要一個人拾落院子嗎?」 李先生笑道:「聽你的口氣,你很想在我們這裡,當這個差事嗎?」 快嘴劉笑道:「可不是?您這兒的大院子,沒有一個人收拾收拾,怪可惜的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我們這裡是書局,不是大宅門,你不要看錯了。不過我們的經理,倒很想找一個花兒匠。據他說,花兒匠是最會弄錢的。看你賣花這樣說謊,你這人做事,靠得住嗎?」 快嘴劉把花已搬完,這時他屈了一條腿,伸起光胳膊,給李先生請了一個安。笑道:「我就伺候您這兒吧。我不能說不弄錢,不弄錢,出來幹什麼的來了?不過我弄錢,決不能比別人多。您要是肯用我,您就望後瞧。」 李先生還沒有答他的話,他們這書局子裡的王經理,正好由月亮門裡出來,笑道:「你這個賣花的,說話倒也老實,你找得到鋪保嗎?」 快嘴劉見這人是一個白胖子,穿了一件灰色的綢長衫,鼻子上架上黑色的大框圓眼鏡,嘴上略略有些短鬍子。他嘴裡銜著一截黃色煙捲,比大拇指還粗,背著兩隻手,順著走廊緩緩踱了過來。快嘴劉一想,這大概是這裡的闊人,走上前又請了一個安。笑道:「老爺,那是一定,凡事都講一個規矩,沒有鋪保那還成嗎?」 王經理道:「好,就是這樣說,你明天來,先在這裡試工三天。你若還是這樣老實,我就用你。」 快嘴劉聽說,喜之不勝,接了花錢,很高興地回家去了。 那王經理笑著對李先生道:「我搬到這裡來就是喜歡花木和大院子,正要找個花兒匠,恰好就碰著一個。大概是賣花的人,在大公館裡當了花兒匠,猶之乎你們當編輯先生的人,盼到自己當了書局的經理一樣,你想,他這不是很高興的嗎?」 李先生也笑道:「我要當了經理,一定首先用一個花兒匠,這叫推己及人哩。」 王經理道:「這一所院子收拾好了,草裡還有個噴水池。也給它放出水來,下一次我們的聚餐會,就可以在院子裡舉行了。我倒有一件事,忘記告訴你,這次聚餐會,要新加入一個朋友,從前是漁陽道尹,現在是牛督辦駐京辦公處處長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我們會裡,官僚日多,反失以文會友的原旨了。」 王經理道:「不,他雖是一個官僚,倒不失書生本色,他就預備在我們書局裡投資一萬元,將來也許是我們一個同志呢。這位道尹姓周,明天就要來拜會我,我可以先介紹介紹。」 李先生道:「我就沒有聽見王先生說,認識過這樣一個周道尹,大概也是新交吧?」 王經理道:「也是在一個宴會上會到他的,明天他是初次來拜會我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多認識幾個官僚也好,將來不幹筆墨生涯的時候,還可以做官去,依然是可以有飯吃。」 王經理笑道:「認識官的目的,就是這樣嗎?」 李先生覺得自己言重些,也就一笑而罷,心裡想著,拒絕不見倒不好,明天借個原因,先躲開一下吧。 到了次日,李先生吃了早點,正想借事出門,便踱到院子裡來,心裡不住打主意。只見那快嘴劉,已經上工,拿了一把小彎刀,在院子裡割草。李先生還未開言,他先說道:「李先生,我早來了。這兒王經理很不錯,許下了十塊錢一月的工錢,再加上零錢,一個月也就撈個十五六元兒。這事要幹個三年五載下去,下半輩子,也就不愁什麼了。」 李先生笑道:「你這人做事倒實心,頭一天上工,就想幹個三年五載,你想,你准能幹這些年月嗎?」 快嘴劉道:「少掙錢多賣力,我想總差不多。」 李先生點點頭。因為自己要出去,且不和他說話,找了帽子戴上,剛要出大門,只見一輛敞篷馬車,駕著一匹高大的紫騮馬,飛也似地奔上前來。馬車前面,另外有四個穿灰色軍衣的人,兩個人背著大砍刀,兩個人掛著盒子炮,做兩列排著跑來開道。到了大門口,便都停住,馬車前面,早跳下一個車夫,一躍上前,扣住了馬韁繩,把車停住。車上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,一把長鬍子,拖到胸脯面前。頭上戴的巴拿馬草帽子,恭恭正正,罩得前後一樣。身上穿一件團龍起花藍紗長袍,套著玄色團花馬褂。手上拿了一把團扇,似搖不搖的,將鬍子扇著一閃一動。李先生想不出這是誰?且向後退了回去,站在走廊上,看他是什麼人?不大一會工夫,門房早拿著名片進來,連說:「周處長來了。」 李先生這才明白,這就是王經理所說的那個周道尹了。名片一送進去,王經理就跟著出來,表示歡迎。這時,三四個武裝護從,簇擁著周道尹進門。周道尹捧著手上那柄團扇,遙遙地便向王經理作揖。王經理迎上前來,也是捧拳作揖,周道尹笑道:「不然我就早來了,我剛要來拜訪,府裡來了電話,只得進府去。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得的事,因為府裡每日是由鄭州帶幾條黃河鯉魚來的。有時候總統忘了吩咐上廚房做魚,他們也就不敢動手。只積了一個禮拜下來,多上許多條魚,總統忽然大發仁慈,念起我們這些老僚屬起來,今天大開魚宴,約了許多僚屬在府裡吃魚,我也是被請者之一。因為我有幾根鬍子,所以把我請在總統一桌上吃。我是把魚吃完了,立刻就來,怕讓你老兄老等。總統還笑著說:『周老頭兒精神不錯,你看多麼忙?』」 王經理笑道:「這叫能者多勞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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