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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氣味別薰蕕訂交落落 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(3)


  因為富家駒不喜歡坤伶那種半男半女的打扮,所以晚香玉蒞會,挽了一個雙髻,穿著豆綠印度緞的旗袍,在電燈下面,青光炯炯射人。楊杏園和她點了一個頭。金大鶴早含著笑將在座的人,一一介紹。介紹到馮太太面前,馮太太竟不是鞠躬,老遠的就伸出一隻手來,這個樣子,她竟是要行握手禮的了,楊杏園只得搶前一步,將她的手握著。馮太太先笑道:「楊先生很忙的人,居然肯來,榮幸得很。常常在報上看見大作,我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可笑得很。不足掛齒吧?」

  這時,兩人站得很近,見她臉上脖子上,全抹了很厚的一層粉。眼睛下,隱隱似有一道青紋,兩顴上,還有一片很密的雀斑,隱在粉裡。楊杏園和這樣一個粉裝玉琢的女子,站在一處,不但感覺不到一點美趣,而且見她那樣憔悴,只是可憐。回頭再看那宋桂芳,馬褂脫了,又套上一件錦雲緞的坎肩,若不是在她帽子下,露出兩截鬢髮,竟要認她是個男子了。大家坐了下來,宋桂芳和馮太太,正坐在一處,其餘的賓客,隨便坐了。馮太太拿起那塊菜牌,和宋桂芳同看,指著說道:「這牛排,怪膩的,咱們掉個什麼?」

  宋桂芳道:「龍鬚菜,好不好?」

  馮太太皺了眉,望著她道:「昨天你吃涼的,差一點兒壞了事,又吃這個,咱們都換空心粉,你看好不好?」

  宋桂芳扭著身子撅了嘴道:「我是愛吃龍鬚菜的。」

  馮太太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得了,別嘴饞了,跟著你姐姐學沒錯。」

  宋桂芳把頭偏著,靠在馮太太肩膀上,笑道:「好罷,就那麼辦。」

  楊杏園正坐在她二人對面,見了未免有些肉麻。心想同性愛,難道真有這回事,不然,她兩人何以這樣親密?再轉過頭去看看富家駒和晚香玉,卻反而和平常人一樣,晚香玉手上拿了手絹,露出一排白白的齒,咬著手絹一點兒巾角,只是把眼睛斜著微笑。一會兒西崽端上菜來,那馮太太自己加上醬油,問宋桂芳要不要?自己加醋,也問她要不要,自己加上胡椒,也問她要不要,簡直真不怕麻煩。

  馮太太對楊杏園道:「今晚上我妹子的戲不壞,反串《惡虎村》的黃天霸。您有工夫去看一看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宋老闆真是多才多藝,又能夠演短靠武生,我很願意瞻仰的,不過今天晚上,還有一處約會,恐怕不能來,第二次再演這個戲,我一定要到的。」

  馮太太笑道:「楊先生來不來,我們倒不敢勉強,總得請您幫忙,多多的鼓吹幾回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自然是可以的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您府上在哪兒,過一兩天,我過去請安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就不敢當。」

  說時對富家駒望著,說道:「我和富大爺住在一處。」

  馮太太笑道:「那更好了,將來你要會楊先生,倒有一個伴兒呢。」

  說時,眼睛斜視著晚香玉。在她斜視的時候,只見金大鶴舉著一隻大玻璃杯子,正在喝酒。她就用勺子,敲著盤子沿,當當作聲,在座的人,以為還有誰演說呢,立刻都鎮靜起來。馮太太對著金大鶴道:「我的大少爺,你喝什麼酒,這樣敞開來喝。」

  她說了這句話,大家才知道她是說金大鶴的,都爽然若失。金大鶴正仰著脖子喝酒,聽了盤子響,將杯子已然放下。聽見馮太太說他,便笑道:「不要緊,這是葡萄酒,你怕是白蘭地嗎?」

  宋桂芳道:「不提起酒,我都忘了。姐姐,我也喝一點兒葡萄酒,成不成?」

  馮太太伸出手將她面前玻璃杯子按住,說道:「瞎說,該挨駡了。」

  金大鶴笑道:「我看她怪饞的,在我這杯子裡,分一點兒去喝罷。嫌髒不嫌髒?」

  宋桂芳道:「人口相同,嫌什麼髒,你就把那杯送過來罷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誰敢,送過來,杯子也是要砸掉的。」

  宋桂芳笑道:「得了,讓我喝一口罷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一口也不許喝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一口不成,喝一點點罷。」

  馮太太笑道卜我不能太不講面子,就給你喝一點點罷。」

  於是拿著湯匙,在金大鶴酒杯上蘸了一蘸,笑道:「這是一點點,就給你喝罷。」

  說時,將湯匙送到宋桂芳嘴內。宋桂芳喝了之後,將右手胳膊支撐在桌上,扶著腦袋,放出很慢很低的聲音說道:「哎喲!我醉了。」

  金大鶴笑道:「別使那股子勁了,這不是臺上呢。」

  楊杏園見他們開起玩笑來,一點兒也沒有顧忌,倒覺得有趣。不過宋桂芳那個樣子,越是撒嬌,越是酸溜溜的。自己坐在她對面,只是報以微笑。一會工夫,咖啡送上來了。楊杏園便對金大鶴道:「多謝多謝,我要先行一步。」

  大家點了一個頭,馮太太又伸出手來,和他握了一握手。楊杏園走後,晚香玉也站起來,說道:「我要去扮戲了,別誤了事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我也要去的,一塊兒走罷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」

  我今天不去了,散了戲,你就來嗎?」

  宋桂芳道:「回去早了,你也沒事,何妨到包廂裡去坐坐,回頭我坐了你的車子去,不好嗎?」

  馮太太道:「散了戲,你到我家裡來是了,戲園子裡我去不去,再說。」

  宋桂芳晚香玉去了,來客也陸續的去了,只有馮太太和金大鶴在這裡。馮太太便問道:「我昨天約你給桂芳邀一場牌,你辦得怎麼樣了。」

  金大鶴道:「我為一件事耽誤了,遲個一兩天准辦到。」

  馮太太冷笑道:「什麼耽誤了,乾脆,你不願辦就是了。你求我沒有不給你辦到的,我求你的事,你就是這樣推三阻四的。」

  金大鶴道:「我明天准辦到,我要辦不到,就是你的孫子。」

  馮太太又笑道:「別這樣昏天黑地的發誓了,做事誠實一點,那就成了。」

  金大鶴道:「聽戲去不去?我們一塊兒走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我要回去過癮了,今天大半天沒有扶槍呢。」

  馮太太別了金大鶴,自回家去。走進房,只見火酒爐上的鍋子,咕嘟咕嘟直響,水蒸汽騰雲似的往外面噴。馮太太便喊道:「陳媽,這屋子裡燉的是什麼?沒有事,就把我的爐子作玩意嗎?燒了火酒,不算什麼,著了屋子怎麼辦?」

  陳媽由外面笑進來道:「我剛離開,太太就進來了。誰敢在這爐子上燉什麼呢,這是燉的那碗牛肉湯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怎麼不在廚房裡燉去?」

  陳媽輕輕的說道:「那廚子真討厭,我晚上到那裡去取這碗牛肉湯,他總要問,並且打破沙鍋問到底,鬧個不了。我想這裡有的是爐子,就在這裡燉吧,恐怕比煤爐子上燉的,火工還要到些呢。」

  馮太太一面脫衣服,一面說道:「嘿!你可別和他們亂說,他們這些東西,門房裡一坐,什麼也要說出來。」

  陳媽道:「我沒說什麼。我就說這牛肉湯是太太自己吃著補身子的。」

  馮太太笑道:「你又懂了,這是補身子的。」

  陳媽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懂?猜也猜得出一點來啦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別說了,給我點上燈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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