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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氣味別薰蕕訂交落落 形骸自水乳相惜惺惺(4)


  陳媽在床底下一摸,掏出一隻光漆漆的書式匣子,放在床中間。只將匣子的活機一按,蓋子自開,裡面卻是一套煙傢伙,煙燈放在中間。陳媽將燈點了,把壁上掛的一個四弦琴匣子取下來,打開來,裡面並沒有琴,卻是兩根煙槍。也把它放在床上,煙傢伙兩邊,一邊擺了一根。馮太太穿著猩猩大紅緊身襖,斜躺在床上。陳媽端了一張小軟椅過來,便伏在床沿上燒煙。

  馮太太在左右兩邊,各吸了七八日,便捧著一本小說,就著煙燈看,慢慢的便迷糊過去了。忽然有人搖著身體道:「嘿!今天晚上睡得真早啊。」

  馮太太睜眼一看,卻是宋桂芳進房來了。馮太太道:「這就散戲了嗎?」

  宋桂芳且不理她,搬了那張椅子,坐到火爐邊去。馮太太道:「我這屋裡很暖和的,你還怕冷嗎?」

  宋桂芳道:「外面又下雪了。我那洋車,棉布篷子又壞了。到你這兒來,迎面的吹著老北風,真夠瞧的。」

  馮太太聽說,連忙就在暖壺裡,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。一看火酒爐子,是滅了,鍋還在上面。揭開鍋蓋,半鍋水,猶自熱氣騰騰的,水中間,放了一隻白玉細瓷碗,裡面大半碗牛肉汁,濃厚異常,看去有如黃油一般。馮太太取了碗出來,在條桌抽裡,尋出一雙象牙筷,將這濃汁裡面的牛肉塊渣,一齊挑撥在一個小碟子裡,只剩一碗濃熱的湯汁,便端來給宋桂芳喝。宋桂芳端著碗,皺著眉道:「今天這湯,格外的油膩了。你喝一點,好不好?」

  馮太太道:「我早喝了,你喝罷。」

  宋桂芳將牛肉汁喝了。馮太太遞了一玻璃杯溫水,給她嗽口,又就著爐子,銅鏇子裡的水,擰了一把毛巾,給宋桂芳揩臉。宋桂芳笑道:「你的老媽子,倒也享福,這時候就都睡了。我一來,倒把你忙壞了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是我吩咐了他們,我不按鈴,叫她們別進來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我說呢,剛才我進來,還是陳媽掀簾子的,怎麼一會兒她就睡了,幹嗎不讓她們進來?」

  馮太太道:「她在這裡,我說一句什麼也不方便。」

  宋桂芳笑道:「你越是這樣鬼頭鬼腦的,她們越是疑心。她們不要說我是一個男子改扮的吧?」

  馮太太笑道:「你若是個男子,那也好辦,我就跟你跑了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你也別太高興了。你們老爺一回京,還能讓你這樣天天往外面逛嗎?」

  馮太太道:「因為這樣,所以我樂一天是一天。你別瞧我是一個太太,我不如你唱戲,自由自在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又要發牢騷了。咱們躺著燒煙罷。」

  說時,宋桂芳也脫了長袍子,和馮太太對躺在床上燒煙。宋桂芳道:「你說唱戲好嗎?人家的扇子不停手。我們要穿幾層衣服在臺上跳。人家冷的在屋子裡守著火,我們還得脫衣服上臺。那個苦,也就夠受了。象我呢,是一個名角兒了,一個月也不過掙個幾百塊。象那些當零碎和跑龍套的,一天拿幾十個銅子,吃飯都不夠,那也有意思嗎?你們當太太整萬的家私,一點事兒不用作,還是茶送到口,飯送到手,那不好嗎?」

  馮太太道:「有錢算什麼?我們在這青春年少的時候,不能趁心趁意樂一樂,給人家老頭子做姨太太,就像坐牢一般啦。一個人坐了牢,有錢又有什麼用處?人家總喜歡上遊藝場,上公園,我就怕去得。為什麼呢?看了紅男綠女成雙作對,自己也要慚愧。就是從前,戲我也不去聽的。老頭子約我幾多回,我才敷衍一次。後來老頭子走了,我聽了你幾回戲,就和你認識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笑了一笑。放下煙籤子,將手指頭在宋桂芳額角上一戳,說道:「是你那回反串小生,公子落難,怪可憐的。也不知什麼緣故,我癡心妄想,就真把你當了那個公子。嗐!可惜你也是個女子,不然!我們兩人倒對勁兒,難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,常到我這裡來陪我談談。又蒙你費了許多的事,引我到你家裡去了幾回。但是這種事,我實在提心吊膽,生怕讓人家知道。」

  說畢,又長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你看見我極力拍金大爺的馬屁嗎?他就是我們老頭子托了的,叫他管著我呢。他是一個花花公子,這些路子,他沒有不熟的,到你家裡去一兩回,不要緊,去得多了,是瞞不過他的,以後還是不去好。反正你是一個女孩子,你一個人和我來往,他們隨便怎麼疑心,也疑心不出什麼來,還是你到我這兒來罷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你們老爺回來了,我還能來嗎?」

  馮太太道:「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帶來,你就能來。」

  宋桂芳笑道:「你不要瞎說了,你們老爺來了,我一個姑娘家常跑來,算什麼一回事?」

  馮太太道:「那也不要緊,有男子的家裡,姑娘就不能來嗎?你別在我這裡住下就是了。」

  兩人正在說話,仿佛聽到隔壁屋子裡,一陣電話鈴響。馮太太道:「咦!這時候,誰有電話來?我們談了這久,老媽子大概都睡了,讓我自已接去。」

  說畢,丟了煙籤子,順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,披在身上,趿著棉鞋,便去接電話。那邊說,「你是馮宅嗎?請馮太太說話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你貴姓,我就姓馮。」

  那邊說,「您就是馮太太嗎?我姓宋。我家姑娘,現在還在您公館裡嗎?要是在這裡,叫她來說話。」

  馮太太將耳機擱下,便叫宋桂芳來接電話。宋桂芳道:「我躺著呢,我媽有什麼話,就叫她對你說罷。又颳風,又下雪,反正這個時候,我也不能回去。」

  馮太太信以為真,便又拿著耳機向道:「你是宋大媽嗎?桂芳說她躺著懶得起來,有什麼話就對我說罷。」

  那邊說:「她睡了嗎?那可不成,她今晚上務必回來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有什麼要緊的事嗎?」

  那邊說:「有三百多塊錢的行頭錢,她約了明天一早就給人家呢。她倒好,沒事似的,一睡睡到十二點回來,要錢的來了,我怎麼辦?勞您駕,催她回來罷。」

  馮太太覺得這問題太大了,便叫了宋桂芳自己來接話。宋桂芳先和她媽歪纏了一會,隨後又說:「聽便怎麼樣為難,今天晚上,我不能回家了。要錢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們家來嗎?明天早上,我就回來見他們,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吧?」

  說畢,一撅嘴把耳機掛上,二人重到房裡來燒煙,宋桂芳卻是一言不發,呆在床上。馮太太看著,忍不住要問。便道:「是哪裡的行頭錢?」

  宋桂芳道:「別提了,越說叫人心裡越著急,今天晚上,還是好睡一晚。明天一早回家,和他們擠去。」

  馮太太道:「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塊錢來嗎?」

  宋桂芳道:「可不是?恐怕還不夠呢,我原不敢做這些行頭,因為你對我說了,金大爺准給我邀一場牌,我想金大爺決不推辭的,以為這個錢總有指望,所以把想做的東西就做下了。現在金大爺不肯幫忙,我想你也是沒有法子,我只忍在肚裡,不肯對你說,省得你為難。」

  馮太太在床上坐了起來,在煙捲筒子裡,取了一根煙捲,就煙燈上點了。兩個指頭夾著煙捲,放在嘴邊,深深的吹了兩口。然後噴出煙來,一支箭似的,射了出去。眼睛看著煙慢慢散了,複又吸起來。這樣兩三口之後,她突然對宋桂芳道:「錢呢,我手邊下倒有幾個。不過這個月,花得太多了,已經過了三千了。我現在若不收束一點子,將來老頭子一回京來查帳,我是不得了。但是多的也花了,省個三四百塊錢,也無濟於事,這個忙,我一定可以幫你的。只是愁著這筆總帳,不容易算。」

  宋桂芳道:「你們老爺很喜歡你的,他回來了,你多灌他幾回米湯,他就可以不算賬。」

  馮太太笑道:「我也喜歡你,你怎麼不灌我的米湯哩?」

  宋桂芳道:「女子對女子,有什麼米湯可灌?」

  馮太太道:「怎麼沒有?」

  於是輕輕的對宋桂芳耳朵裡說了一遍。至於她究竟說些什麼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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