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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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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杏園道:「那有什麼意思!我今天應該休息,也沒什麼事,還是一路去聽戲罷。」 何太太道:「我已經約了人了,不能改到別的地方去。楊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。」 楊杏園道:「我不去,我情願一個人聽戲去。你說你們約了人,約了誰?」 何劍塵正要說時,李冬青卻從外面進來,她看見楊杏園在這裡,便笑著問道:「楊先生也去嗎?」 楊杏園失口說道:「不是的。」 後又改口道:「不是他們約我來的,劍塵正要我一塊去呢。密斯李也去嗎?」 李冬青笑道:「我原不要去,何太太一定要我陪著去,我只好去一回。我想這種地方,我們雖不必常去,偶然去一兩回,倒也很有趣的。」 楊杏園當然不便駁人家的話,笑道:「是的,是的。」 李冬青道:「楊先生若是沒事,也可以去玩玩。」 楊杏園道:「跳舞我可是個外行。」 李冬青道:「誰又是內行呢?」 他們說話時,何劍塵的晚飯,已吃完了。後來大家到華洋飯店去,楊杏園卻沒有表示不去,跟著一塊兒出門了。 到了華洋飯店,一直到大飯廳,那裡電燈燦亮,開得像白晝一樣,四圍桌上,真是舁履交錯。可是有一層,男男女女,十分之九,都是穿西裝的,他們一行男女四人進來,倒反形成了異言異服的人了。這個時候,雖然是暮春天氣,晚上究竟很涼,可以穿得住夾襖。可是這裡飯廳上的女客,都是穿著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,不但兩隻胳膊,完全在外面,其實上面是打赤膊。外國人那雪白的肉,在電燈下照著,自然是另有一種情形。惟有中國的女人,向來捆乳束胸的,在這裡坐著,也是露胸袒背。他們的鄰座,坐著兩個西裝的男子,一個有二十來歲,是一位少年,一位嘴上留著一小撮鬍子,各握著一隻大玻璃杯子,對舉一下,昂頭狂吸一陣。 在他們的中間,就坐著不到二十歲的一位女子,剪著短髮,全燙著卷起來,兩鬢蓬鬆,幾乎看不出耳朵,耳朵下面,卻又懸著一串很長很長的珠子,一搖動,將那吹彈得破的臉蛋打著。她身上一樣的也沒穿衣服,前後有兩片珠絡似的東西,掩護了背心和胸口,那兩隻乳隆然高挺。何太太向來沒看過這些東西,未免礙眼,加上同來的還有個楊杏園,她看見人家姑娘打赤膊,這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似的,先就臉上通紅,拿出手絹捂著嘴笑了一笑。 何劍塵生怕她露出馬腳,對她眼睛一看,下面又用腳微微的踢了她兩下,她這才不作聲了。這時走過來一個西崽,何劍塵對他說了兩句話,一會兒他就托著一瓶啤酒,兩個玻璃杯子,放在桌上。楊杏園手扶酒瓶子,笑著一偏頭,便先問李冬青道:「密斯李,要什麼?我想,來一杯咖啡,好嗎?」 李冬青笑道:「好的。」 楊杏園又複問何太太道:「何太太呢?」 何太太怕說外行話,說道:「我也是咖啡得了。」 西崽聽了,又捧了兩杯咖啡來。恰好西崽將糖塊罐子放在桌上,楊杏園拿起罐裡的白銅夾子,夾了一塊糖,一抬頭,不覺和何太太打了一個照面,他便將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裡,接上又夾了兩塊過去。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,說道:「勞駕。」 楊杏園笑一笑,然後又夾了糖塊,放到李冬青杯子裡去,李冬青手舉著托杯子的碟子,往上接著,身子微微的站起來,低著頭笑了一笑,卻沒說什麼。何劍塵在一邊,都看在眼裡,卻把腳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。何太太正拿著一把茶匙,在杯子攪個不歇,她見何劍塵碰一下,以為這是不對的,卻停止了。 在這個時間,靠北的音樂隊,音樂奏起來了,只一轉眼之間,男女客紛紛離座,每一個男客,就一手攔腰摟住一個女客,另外一隻手,互相的握著,直伸了出去。他們隔座的這位袒背姑娘,正是和那個西裝少年,摟在一起。她那臉,笑嘻嘻地,靠著那少年肩膀上。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,和那少年胸面前,正是緊緊的壘著。那面的音樂,轟隆轟隆的直響,所有這些跳舞的人,兩個一班,一扭一扭,便在飯廳中間,搖了過來,搖了過去。當那音樂奏得緊急的時候,他們固然扭得厲害,看那個樣子,摟也摟得十分緊。 這些男的摟著女客,有的露著愉快的樣子,不時面對面,四目相射一下。有的男客,靠近著女客的臉,趁身體搖動的時候,不時的碰這麼一下。有的男客的嘴,直就到女客的耳朵,嘴唇微微顫動,和女客在那裡說話。再看這些女客,誰的臉上,也都帶著笑容,有時一面跳舞著,一面將眼光射到旁的桌上來。楊杏園他們下手坐著一對外國人,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紀。那位外國老太太,大概有些近視眼,手拿一副沒腳的眼鏡,常常放到眼睛前,照這麼一下,好像對那跳舞女子仔細偵察似的,眼鏡取下來,照例她要將嘴一撇。 那個男外國人卻不然,眼睛望著動也不動,一隻手扶著玻璃杯子,一隻手在桌沿上打拍子。一會兒跳舞加緊,一對一對的人,彼此交錯的走來走去,蔦織柳,蝶穿花一般。這外國老頭子看見,面上現出笑容,他那上半截身體,就像自鳴鐘的擺一樣,晃也晃的,擺動起來。外國老太太看見,又不眼氣,那嘴越撇得厲害。 何太太笑著問何劍塵道:「你不是常對我說,外國人男女社交公開,跳舞是極平常的事嗎?怎樣這位……」 說到這裡,低頭喝咖啡,眼睛望著那位外國老太太,說道:「你瞧,那一副形象。」 何劍塵道:「這話很長,回去說罷。」 楊杏園一面看跳舞,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,喝得臉上已經有些發紅,大概有三四分醉意。聽見何太太和何劍塵說話,心裡想著:夫妻來看跳舞,不如同情人來看跳舞。同情人來看跳舞,不如……想到此地,不免對李冬青看了一眼,李冬青恰好一抬頭,微微的笑了。楊杏園搭訕著將桌上花瓶裡的花,折了一朵,放在鼻上嗅了一嗅,也是微微的露著笑容。何劍塵回頭一看,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 李冬青這時一陣小咳嗽,拿手巾捂著嘴,用頭偏在一邊。楊杏園對一個跳舞的女子望著,微微的低聲道:「此玉鉤斜也。」 何劍塵一看時,那位跳舞女子,上身完全露著,上面的乳部一挺,中間腰一細,又穿了一雙極高的高跟鞋,把那中間的臀部,越發顯得向外突出。這一個人身體,恰好成了兩凸兩凹的樣子。楊杏園當著兩位女賓在這裡,不好意思說這就是曲線美,所以給何劍塵打了一個啞謎。何劍塵一聽他的話,明白他的用意,不覺笑了。何太太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 何劍塵笑道:「就是玉鉤斜。」 何太太又問楊杏園道:「什麼叫玉鉤斜?」 楊杏園拈花微笑。李冬青聽著也笑了,又用著手絹捂著嘴咳嗽了一陣。他們三人,都如此心照,惟有何太太在一邊,莫名其妙,未免愣住了。正想問時,恰好音樂停止了,劈劈啪啪,大家正在鼓掌。那些跳舞的人,就各自散開,各歸原位。這個當兒,一眼看見中央公園相會的那位虞太太,一搖一擺的走了進來,沿著過路的地方,和桌上的座客微微點頭。何太太輕輕的對李冬青道:「李先生,你瞧!那天我說的那個中國魚,就是她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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