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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(2)


  何太太眼睛望著前面,並不理他,一直往前走。那人又道:「天氣不早了,我們吃飯去,好不好?」

  說時,那人差不多要擠到身邊來。何太太沒法,便停了腳,笑著對那人望了一眼,搖搖頭道:「我有事不去。」

  那人見何太太開口,越發得意了,滿臉堆下笑來,彎著腰道:「不要緊!」

  何太太等他臉就得近了,冷不防伸出手來,啪的一聲,在那人左臉上打了一個耳巴子。那人萬不料有此一著,打得頭往右邊一偏。何太太臉都氣青了,索性伸出左手來,又在他右邊臉上打了一巴掌。然後指著那人罵道:「你家也有姐姐妹妹,就不出門嗎?你以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。調戲上了,你們可以拆白,調戲不上,也不蝕什麼。可是你今天遇見了我,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。我打了你,算替你父母教訓了你一頓,我也不報告警察,等你去改過自新,你給我滾!」

  那人被何太太打了兩個耳巴子,本來打愣了,說不出話來,而今聽見說叫他滾,才醒過來,回轉身一溜煙就跑了。

  何太太見他走了,心想剛才像發了狂一樣,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,不覺自己好笑起來。她丟開那人,自往來今雨軒。一走到茶座欄幹前,就看見劉太太。因為劉太太身材高一點,加上燙著一頭刺蝟也似的頭髮,老早的就可以看見。不過今天她卻不是和她丈夫來的,同座另外有個老太太。這老太太,大概有五十來歲年紀,胖的像白象一般,她倭瓜式的一張胖臉,雖然有些皺紋,究竟擦了許多粉,不十分看得出來。她身材既笨,可是穿著一身西服,兩隻胳膊,脖子底下前後都露出一大塊肥肉。那老太太又戴著一頂西式帽子,帽子上一大叢孔雀毛,臨風招展,顫巍巍的。何太太想道:「我聽說他們外交班裡,有什麼中國魚,外國魚。中國魚聽說是胖太太,難道說這就是嗎?」

  走上前去,和劉太太笑著招呼了,又和那位胖老太太點了一個頭。劉太太便給何太太介紹道:「這是虞將軍夫人。」

  又對虞太太道:「這是我的同鄉何太太。」

  那虞太太站起來,笑著眼睛成了一條肉縫,說道:「請坐,請坐。」

  何太太扶著桌子剛要向椅子坐下去,只覺一個又熱又軟的東西,在手上摸了一下。低頭看時,卻是一條棕毛的狼狗,站在虞太太身邊。狗脖子上,有條鋼練子,那一頭正牽在虞太太手上。剛才分明是這狗舔了一下。何太太本來怕狗的,加上這條狗,又高又大,兩隻猙獰可怕的眼睛,望著人轉也不轉,嚇得何太太縮住兩隻手,倒退幾步。劉太太道:「不要緊……不要緊!」

  說著她對那狗說了一句英國語,又叫了一句「佛蘭特」,那狗便由虞太太身邊走到劉太太身邊去了。何太太看狗走了,才勉強坐下。劉太太便問道:「要不要喝點汽水,或者冰淇淋?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天氣還不熱,不能吃這些東西。而且我在那邊剛喝茶的,口還不渴。」

  又笑道:「你們總說茶喝了有礙衛生。這吃冰淇淋,喝汽水就不有礙衛生嗎?」

  劉太太要說時,只見虞太太站起身來,和人點了一個頭。坐下來便對劉太太道:「劉太太認識這個人嗎?他剛從英國回來。」

  一言未了,虞太太又站起身來,接上就有兩個穿西裝的人,走過來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。那兩個走了,虞太太對劉太太道:「這兩位一個是大學教授,一位是禮官處的禮官,聽說他做過一個地方的領事。昨天晚上,他們都在李參贊家裡宴會。」

  這時又有一個人叫了一聲虞太太,抬頭一看時,是個穿西服的女人,彼此笑著招呼了一聲,就走了。虞太太坐下來道:「這是王小姐,昨天才從天津回來,她的英國話,現在越發說得流利了。」

  說完,虞太太抬頭一看,那邊來了一群人,有好幾個熟人,她便牽著狗迎上前去了。何太太看時,那些人一個個都和虞太太握手。何太太低低的問道:「這虞太太在交際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,所以人很和氣。」

  劉太太笑道:「你也許聽見過她的名聲。你就是沒有聽見過,你回去問你們何先生,一定能告訴你的。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我倒聽見說過,人家說什麼中國魚,就是這位太太嗎?」

  說到這裡,聲音放低了些,又道:「我聽說,她的乾女兒很多,差不多會跳舞的小姐少奶奶,有一大半是他的幹姑娘,這話真嗎?」

  劉太太笑道:「那倒不見得,不過人家總把她當老前輩罷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這位虞太太也跳舞嗎?」

  劉太太道:「自然跳舞,不過瞧高興罷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她這麼大年紀,身體又這樣沉,跳起舞來,我想不很合適。」

  劉太太聽這話,笑了一笑,也就沒說什麼。何太太道:「什麼跳舞,我只在遊藝園裡看過,並不像電影裡那個樣子。你們跳舞是怎麼個樣子呢,也像電影裡一樣嗎?」

  劉太太道:「自然一樣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我倒想去看看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這很容易。華洋飯店哪天都有。最好是禮拜六晚上,時間很長,可以去看看。何太太若是願意學跳舞,我可以介紹一個朋友教你,包你不久就會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很好,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說。」

  正說時,那劉太太的丈夫來了。何太太的話打斷了,這才想起李冬青還在栢斯馨那裡候她,便辭了劉太太又到這邊來。

  李冬青面前,擺著一疊報,站起來笑道:「怎樣去了這久?你再不來,我就要走了。」

  何太太回頭看,隔座那兩個人,已經看不見了,就把剛才打人的話,全告訴了她。李冬青笑道:「痛快是痛快,不過你動手打人,我有些不贊成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那個時候,你不打他,有什麼法子叫他走?你若是不理他,隨他在後面,若是遇見熟人,像個什麼樣子?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找人找著沒有?」

  何太太道:「找著了。那位劉太太,還教我去學跳舞呢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事我卻不很贊成。本來跳舞在西洋是樁極普通的事,但是到了中國,在大庭廣眾之中,男女摟抱,究竟不很合適。在新的人物,一定認我這句話,是極腐敗的話,其實不然,譬如中國人作揖磕頭,在我們自己從來認為是極隆重的禮節,而今因為我們沾了歐化,就說這是野蠻行動。設若我們原來是個強國,把西洋各國都征服了,恐怕他們學著我們作揖磕頭,也不可知呢。反過來說,我們看見男女不分生熟,摟抱著跳舞,一定也要說他是野蠻風俗。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男女真的摟著跳舞嗎?我不信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難道還沒見過嗎?哪天你去看一回,就知道了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剛才劉太太說了,約我禮拜六到華洋飯店去看,那末,我和李先生一塊兒去,好不好?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不會跳舞去看跳舞,那好像鄉下人進城,到那裡去裝傻子去,實在沒有意思。」

  何太太笑道:「這個傻子,總要做一回的。要不然,一輩子就與跳舞無緣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要去,還是和何先生同去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今天是禮拜四,後天是禮拜六,我們可以一塊兒去。」

  李冬青笑笑,也沒答應,也沒拒絕。這天何太太回去,就和何劍主說了。何劍生道:「看是沒有什麼看頭,你若是要去看,我也可以陪你去。」

  何太太聽了這話,自是歡喜。

  到了第三日,他們夫妻吃飯的時候,楊杏園忽然跑來了,便問道:「你們今日的晚飯,似乎特別早些,是預備出去聽戲吧?那可要帶我一個。」

  何劍塵用筷子指著何太太道:「她高興哪,要去看跳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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