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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顧影自憐漫吟金縷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鉤斜(4)


  李冬青看時,見一個又黃又胖的老太太,走得臉上的肉,像嫩豆腐一樣,一走一抖擻。她雖然年紀大,卻穿得是一套西裝,脖子下,露出一大塊肥肉,足底下也穿著雙高跟鞋,加上她那雙腳大小,架著那個胖身體,越發有些撐持不住,前一走,後一仰,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顫動起來。可是她樣子雖是如此,卻有許多人歡迎她,都和她打招呼。李冬青道:「你看她這樣子,也是一個交際明星啦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豈但是交際明星,而且是明星的領袖呢。」

  說著又笑著對何劍塵道:「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際團,找一個跳舞的伴侶?你若是願意,可以請虞太太吃一頓大餐,機會就來了。」

  說完了,回頭又望著何太太笑了一笑。何太太笑道:「管他呢。」

  說到這裡,音樂奏將起來,那些在座上的男女賓客,又紛紛的合攏起來,在一處跳舞。何太太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,將頭一偏,眉毛一皺,對何劍塵說出一句蘇白來:「嘸煞好看!」

  何劍塵道:「那末,我們走罷!」

  就叫西崽開賬。等到西崽開了賬單來,僅僅咖啡啤酒點心三樣,卻一共要十塊多錢。

  他們正從華洋飯店出來的時候,恰好有一輛特別加大的汽車,漾著瓦灰色的車篷,亮晶晶地,一枝箭似的,不聲不響開到面前,安安穩穩的停住了。何劍塵回頭望著楊杏園,不覺贊了一句道:「好汽車。」

  車前面跳出一個穿軍服掛盤子炮的人,將車門一開。車裡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,這人圓圓的面孔,穿著一套新式的獵裝,笑嘻嘻地跳下車來,走進華洋飯店。當他和何劍塵挨身而過的時候,忽然站住了,左手取下頭上的帽子,右手卻和何劍塵一握手,笑著說道:「久違。」

  何劍生照例答應一句,這也就進去了。楊杏園笑問道:「這人面孔,好像很熟,是誰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就是鼎鼎大名的韓幼樓公子,乃是八大公子之一,怎麼會不知道?」

  一語來了,又來了一輛汽車,車上下來一個人,穿著一身綢衣眼,嘴上留著小鬍子,手上倒拖著手杖,笑著進來。何劍塵認得他是韓幼樓的清客馬士香,便和楊杏園說話,當著沒看見。馬士香卻先來招呼,說道:「何先生,你也來了。怎麼就要走?剛才韓大爺進去了,你會見了嗎?」

  何劍塵糊塗裝不過去,只得笑著含糊答應。馬士香道:「我那裡有一個大爺的相片,是最近照的,照得精神煥發,十分好,明天送給你制銅版,好不好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好極!好極!」

  馬士香道:「大爺是個聰明絕頂的人,什麼都會,什麼都好。他的跳舞,實在是好極了,你不可不看!」

  何劍塵道:「今天有點兒事,不能耽擱了,下次再來看罷。」

  說著點了一個頭,就和著楊杏園他們走了。

  那馬士香一人,高高興興,自往華洋飯店裡面走來,走到韓幼樓的桌子面前,先站了一站,然後似彎腰非彎腰,放著笑容問他道:「大爺也是剛到?」

  韓幼樓隨手向旁邊椅子上一指,說道:「坐下。」

  馬士香面朝著韓幼樓,方才側著身子,坐了下來。這飯廳裡面,一大半的人,都是認得韓幼樓的,大家的眼光,都不約而同,射在他身上。女賓裡面,看見這樣少年英俊的人物,她們的眼波,越發像閃電一樣,一陣一陣的望這邊座上飛來。韓幼樓卻談笑自若,毫不介意。當馬士香進來的時候,韓幼樓兩邊,已經坐了兩位女賓,都是半中半西的裝飾,極其漂亮的,韓幼樓和她們說話,倒很隨便,卻回過頭去,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說話。虞夫人座上,正坐著一位朱大小姐,她的父親雖是中國人,她母親卻是法國人,是一位中西合壁的美人。虞夫人老在交際場中,什麼不知道?馬上就給韓公子介紹。

  韓幼樓經虞夫人介紹了,身子站了起來,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。虞夫人坐在一邊,把她那胖臉上的肉,都笑著皺了起來,心想,給大爺介紹了一位心愛的朋友,這是很有光榮的,最好讓他們兩人在一處跳舞一回,那就更妙了。心裡這樣想著,待韓幼樓坐下了,只是兩方極力的引逗,後來自然就談到跳舞。談到這裡,韓幼樓倒也很在行,卻笑著說道:「虞太太能給我一點面子,和我跳舞嗎?」

  這句話說出來不打緊,只樂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,連忙說道:「大爺若是願意,那是很榮幸的。」

  說時,那邊音樂隊又奏起音樂來,韓幼樓就摟著虞太太,跳舞起來。這虞太太身體胖而且笨,韓幼樓這個小個兒,哪裡摟得過來,倒是虞太太摟著韓幼樓。她的一隻手又軟又熱,放在韓幼樓背上,像一塊熱麵條粘著一樣,十分難受。她這個胖身體,走起路來,已經渾身抖擻,而今實行跳舞,越發渾身鼓起肉浪來。韓幼樓摟著她跳舞,快又快不了,慢著又怕不合拍子,鬧的韓幼樓渾身是汗。好容易,一會兒音樂止住,他們才不跳了。

  虞太太和韓幼樓歸坐,又談了一會話。虞太太心裡這樣想著:「很奇怪呀,怎樣他不和別人跳舞,和我跳舞呢?慢著,這裡面一定有別的緣故,我必定要問出所以然來。今天在這裡的女客,哪個不願意和他跳舞?他誰也看不上,單和我跳舞,這實在是一件極榮幸的事情。他們總說我不能和年紀輕的人比賽了,照今天這事看起來,卻大大不然。我自己照鏡子的時候,我總覺得不算老。我還疑惑我自己看不出,現在韓大爺還願和我跳舞,實在可以證明不老了。」

  她這樣的想,就留心去勾引韓幼樓說話,不料韓幼樓始終大大方方的,一點兒口氣也不透露。她忽然想了一個法子,說道:「我的車子,今天壞了,要想大爺把車子送我回家可以嗎?」

  韓幼樓道:「可以可以。」

  虞太太聽見他這樣說,很是歡喜,坐了一會便要走,韓幼樓只得親自送她回去。兩人並坐在汽車裡,越發可以親密的談話。虞太太含著笑問道:「大爺今日和我一處跳舞,我是很榮幸的。但是大爺不和別人跳舞,單單和我跳舞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韓幼樓道:「虞太太有所不知,捨下家教很嚴。我在外面交際,本來不是家父願意的。因為種種原因,也是不得已而出此。我在外面若是任性遊戲起來,回去家父一盤問,還是要受責罰的。所以我雖常赴各處宴會,總是適可而止。今天在華洋飯店裡,雖有許多小姐少奶奶們,但是為家教所限,不敢和她們在一處。虞太太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,像虞太太這個樣子,和您跳舞,誰也不會疑心的。」

  韓幼樓說話的時候,虞太太把眼睛望著韓幼樓的臉,笑嘻嘻地往下聽了去,以為是他必有一篇很好聽的言語,不料越聽越不中聽,說到後面,大為掃興,笑又不是,氣又不是,只得默然坐在一邊。心想:「你這個小混蛋,說話太不懂交情,我必定報復你一下。」

  一會兒車子到了自己門口,她說了一句「再會」,就憤憤地下了車。要知虞太太怎樣報復,請看下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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